谁都不知道,这猫是他偷来的。 那时节总是多雨,夜色加深春困,满庭阒静,十三岁的他躲在垂花门外,隔着烟波色看过去,月下女人纤弱清婉的身影攀过满地花影,堪堪出墙。 他轻笑探指,她的影子盛开在他指尖。 于是,他想:他才不要唤她作娘。 在他九岁那年,把他从恶少手中救下的姐姐,怎么会变成他的嗣母? 他生来便没有母亲。 只跟着一个酒鬼爹住在乡下,酒鬼爹不喜欢他,人家都说他是大老爷流落在外的孽种,迫于夫人娘家势大,不敢纳妾进门,便让酒鬼做了活王八。 在这个酒鬼爹死后,薄氏宗族里那个大老爷,竟然真的关心他似的,给他找来了仆人老徐,老徐会武功,从此他没有受过欺负,可是与此同时,也再没有见过姐姐,他有时候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再身陷一次绝境,就能换回她柔软的一瞥? 没想到,这迟来的一瞥,会发生在四年之后。 祠堂上,众人让他跪下叫她娘。 高堂上的一声母亲,摧毁他所有的念想。 她甚至还穿着新娘的红装。 那是他去青州书院的最后一夜,却也是他进入薄家大院的第一夜,他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旁支弱子,能被过继给淮安首富,已经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德。 旁人都这样说。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多么可笑,什么富贵荣华,从前将他抛弃乡野,现在又要给他套上枷锁——金色的枷锁,就不叫枷锁了吗? 他可以不做嗣子,但是那样她就得死,为死掉的薄家大少殉葬,让族谱上再添惨烈的一笔,让世间再多出一个无辜的节妇。 于是他答应了。 离开的前一晚,如水的月光下,他看到一只猫,从楠木楼上跳下来,像是一朵云,鬼使神差地,他去接住它。 路过的小丫鬟好心提醒他,这是大奶奶的陪嫁。 他自小持礼守节,秉持君子之仪,就算曾经饿到发昏,也没有动过作贼的念头,但是在那一晚,他却当了一回小偷。 他偷走了她的猫。 装在行囊之中,一路将它带去青州。 也是因为这只猫的去留,向来尊师重道的他第一次对抗夫子,也因此名声大噪。 后来,每一个进书院的人,都对这只猫津津乐道。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只猫的主人,从不让别人碰它,当然,对于这一规矩,猫也自觉遵守。 或许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它早已甘愿做他的同谋。 想到这里,看向窗外万家灯火,满目阴沉骤然散尽,笑得春风化雨,如同一个心地光明的赤子,眼底再无忧愁。 自小患有心疾,药石不断,所谓久病成医,幼时开蒙都是跟着乡野里的赤脚郎中,记得那郎中说他八字带“天星”,是天生的杏林圣手,殊不知,他所做的一切,到底不过是自救。 至于所谓的天资,他只把那当作负担,就像被薄家大房收为嗣子,就像被书院院长赏识,就像被漕帮帮主收为义子……他懂得感恩,也愿意负起责任,但是对于这些人,他却不能爱,也不会爱—— 一切与强者相关的东西都为他所不喜,他只以为那是另一种低贱和顺从,就像认了老天爷作爹。 他感到不安,因为在这片土地上,“父”的力量是可怕的。 他爱的是一切弱者,一切受苦受难者。 他爱的不是天之骄子的自己,他最爱的是卑微弱小的自己,那个时候,她救过他,不是因为他强,恰恰是因为他弱。 从前她强,他弱,现在攻守易势,他却还是宁愿像个孩子,伏在她脚下,吮|舐一切悲伤和泥土。 他们中间始终隔着一片深潭。 一直隔到今天。 他想,他的猫是一只桨,比他先够到彼岸了。 这叫他嫉妒。 - 这一晚,许青窈彻底失眠,辗转反侧间回忆起当初那场吊诡的姻缘。 夫君亡故的第二天,她就被带到薄氏宗祠里赐死,连身上的大红喜服都未来得及褪去。 那时的十一太公,貌似头发尚未全白,担任一族之长。 老族长的意思很简单,要她去死,虽然名义上是作什么劳什子节妇。 许青窈当然不愿意,使出她自小在农家摸爬滚打练出的力气,一路撒泼打滚,终于把时间拖延到公爹赶来。 自己的亲儿子死了整整一夜,薄大老爷不闻不问,径直驾车去了城外,这会儿却突然出现在祠堂里。 众人都不明就里。 只有许青窈眼尖,早早便看见公爹身边那个少年。 当然,也许是少年本就相貌出众。 许青窈看见他的第一眼,便知道自己得了救。 果然,夺命的刑台当场便成了认祖归宗的庙堂,自此,薄氏祠堂里少了一个烈妇,多了一个嗣子。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对这个凭空多出的十三岁的好大儿说声谢谢,他就被公爹做主,送去了北地一所有名的书院。 也是那一夜,她唯一的陪嫁,一只绿眼睛的白猫,再也不见。 其实有些东西,不见更好。 最好永远都不见。 薛汍今天从道观出诊回来,给她一张度牒,叫她养好伤三日之后远走。 她看了一眼,这是僧侣证明身份的文籍,亦可充当路引,她手上的这一个是由道录司颁发,录为女冠,道号“青书”。 想起白日里在床底见到的猫与少年,她告诉自己:或许真的该离开。 不要陷入同一片泥潭两次。 既然骨肉的牵扯从此斩断,或许真的就这样放下仇恨,只是,她还有能力再重新开始吗? 怕的不是前路难,怕的是仇人得不到报复,怕的是无法再信任他人,漫漫前路里,将要孤身咀嚼痛苦。 她不是个贪财的人,公爹曾经允诺的资财或可放弃,只是就那样便宜了那个人,太令她耿耿于怀,一想起昨日所受的痛苦,直叫她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这一夜,她无数次纠结过这个问题,是手刃了他,同归于尽,还是断绝前尘,自此遁入道门? 她用所谓自以为是的“不爱”,真的能惩罚到那个男人? 她对此感到悲观,因为她深知,爱的力量是有限的,真正具有决定意义的,是权力,是权力的力量。 权力本恶,但唯有恶才能与恶抗衡。 对付一个不懂爱,也不在乎什么是爱的人,妄想用所谓“不爱”鞭笞他,无异于隔靴搔痒,一种献祭自我式的意淫。 真正的摧毁,一定伴随着代价,想象并不能让人付出代价。 痛苦从哪里来,就让它回哪里去,而不是在体内磋磨,化为焚烧自己的热泪。 但她同时,又深知自己力量的弱小,没有长辈和家族依靠,官府公堂更是沦为那人的私邸,螳臂要怎么样用力才能让大厦倾塌? 两种截然相反甚至是背道而驰的念头,在她体内撕扯。 果不其然,第二天起来,她就发起高烧。 门罅外飘进苦药味。 她被几声咳嗽呛醒,就看见外面的窗台上放着一个热气缭绕的青花碗。 “白术?” “妇人小产过后,若不加以调养,日后恐怕会落下病根。” “多谢。”许青窈尽量将音节咬重,只怕表现不够诚挚。 斟酌片刻,试探问道:“昨天你为什么帮我?” 白术指一下自己的眼睛,笑了笑,垂下头,有些认命似的,声音却掩盖不住地酸涩,“如果知道是这样,我宁愿不被生下来。” 果然和她猜的一样。 只是这样的话笑着出口,却更令人齿冷。 但好歹给了她安慰。 在人人都谴责她的心狠时,她始终相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不被祝佑的孩子,不应该来到这浇漓的世代。 很多难以启齿的时刻,或许只有弱者才能感同身受。 薛汍正好进来端药,看了许青窈一眼,又瞥向白术。 许青窈看他眼神不善,赶忙挡在白术面前,道:“是我逼他给我配的落胎药。” “放心。”薛汍砸杵捣药,头也不抬。 “要怪也是怪我,如果我能治好他的眼睛,或许他也不会这样。” 这样绝望? “归根究底,还是我医术不精,连自己的徒弟都救不了,遑论拯救世人。” 薛汍冷冷说完,端着药臼离开。 许青窈愣了一下,转头去看白术,白术脸色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 又指向窗口那边的青花碗。 看他行动自如,许青窈有种错觉,这个盲人的感官似乎远比她这个正常人更精准。 “这是一位公子让我煎给你的。” 怕她不信,又补充说:“药方很好,比师父的方子都好。” 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巧的小盒,“还有这个,他让我转交给你。” 闻了一闻,是传说中的安宫牛黄丸,此药能夺人于弥留之际,对气血亏耗的人更是有益,她曾见赵岐黄配过,不过好像失败了。 这人怎么会有这个? 难道是赵郎中回来了? “那人叫什么?” “只说他姓许。” 姓许? 怎么会姓许? 许青窈打开鎏金锁扣一看,是一盒玲珑的药丸,苦味并不重,外面仿佛还裹了蜂蜜,是怕她苦吗? 又问:“昨天的事呢?” 落胎药也是他帮忙? ——她可不喜欢被过度算计的感觉。 白术低了头,有些羞怯,又有点负疚,声音被压得极低,“那个不是,那是我自己的主意。” 头顶有怪鸟盘旋。 许青窈抬头朝上一望,墙头什么也没有,只有几竿春日里拔节生长的翠竹。 她没看见他,却知道,他一定就在墙后。 坐在檐下的椅子上,盯了良久,不见人出来,许青窈摇头失笑。 她的记性可好得很呢,那个身形如鹤的消瘦少年,几天前就在那座楼阁之上,与他轻吟浅唱的同伴,对酒当歌。 当然,最关键的是那只猫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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