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茸茸的雪白猫尾,从青墙的凹处垂下来,在春风中轻轻摇晃,像是不怀好意的挑逗,招来落红,柳絮,还有凤尾蝶。 她盯着它,它便停下来。 摇身一变,作小伏低,化作一条苍白瘦弱的臂管,垂手采摘不为人知的心事。 绿眼睛的猫,有着灰眼睛的主人。 灰眼睛的主人,昨天那样大胆,今天却像个羞怯的孩子。 他应该已经葬身在鱼腹中,却又出现在这里。 竟然是诈死。 他到底想干什么? 如果是复仇——他可以是她的同谋吗? 他说他姓“许”。 ——姓“许”,而不是“薄”。 这是示好的信号? 或许,她可以尝试着信任他。 最后朝墙上一望,还是了无人迹。 好,既然他要藏,便让他藏吧。 她起身回房,房门将将关上,墙头袅袅的几竿翠竹后便露出一领青袍。 连夜制好的药,希望她不会嫌弃。 站在高阁之上,不远处一匹快马领着几辆马车粼粼滚来。 不好—— - “快!你得离开。” 薛汍忽然跑进来。 “怎么了?”不是说好给她三天时间。 “薄青城送了几个伤兵过来!” 已经快到门口了。 “此地不宜久留,拿上度牒,快出城。” 许青窈立即赶往后院角门,跳上马车。 老车夫挥鞭才走不远,后面就有马蹄飒踏而来,拦在路中间,低沉醇厚的嗓音,喊了一句:“车内何人!” 良久没有回应。 “雪松,我方才看见一个小贼跳上了马车,你回去看看,院内是否有失窃,准备报官。”雪松是薛汍的字。 薛汍微微一愣,朝回走去,心内叹一声气,只道是命不由人。 见里面的人不回应。 薄青城翻身下马,远远站着,欲拿马鞭的鞘柄挑开帘子。 “大爷,这里面的人有麻风病——”年迈的车夫嗫嚅道。 摆手,“无妨。” 麻风病什么样,他还没见过,倒要长长见识。 “薄二爷——” 车里钻出来一个青袍玉带娇逸无双的少年,朝薄青城拱手作揖。 看着蒙有面巾的男子,薄青城神情略怔。 转瞬便又恍然,扯出一道突兀的笑,“济愚怎么会在这里?” 掀开面巾。 那张昨日还玉白无瑕的脸浮肿得不像样,脸上尽是淡红斑块,一直蔓延到颈下。 薄青城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试图拉开些距离。 “昨日去了城南一趟,回来就成了这样,只怕要去城外将养一段时间。” 城南有一片荒庙,据说是前朝重佛的末代帝王留下的,后来本朝开国皇帝崇奉道教元始天尊,极力打压佛门,地方官谗上献媚,捕获一堆僧侣,又将那处拆得七零八乱,自此成为乞丐流民癫人的集散地,常有瘟病蔓生。 连薄青城也讶然,“怎么会到那处去?” 只有冷冷的两个字,“试药。” 用活人试药的手段委实不大光明,对方也显然无意深谈。 薄青城脸上神色复杂,半晌,怪异地一笑,“辛苦济愚。” 原来是为了他们之间的生意。 既然如此,不可谓不劳苦功高。 “事成之后,在下愿意让出薄利两成,并在城南大开粥厂,赈济流民,为兄弟祈福祝祷。” “劳烦二爷挂心。” 重新挂上面巾。 特意扶他上车,装作不经意地朝车厢内一瞥。 空空如也。 看来是他多心了。 这些天以来,城里城外,几乎要掘地三尺,却始终没有那个女人的消息,他只觉得古怪,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难道还能插翅而飞不成?百思不得其解,昨夜看着灯下的暗影才恍然大悟,最危险之处同时也最安全,唯一被剩下的地方,就是自己的那几处地盘。 其中一处,就是薛氏医馆。 他今天一早便借着送伤兵的名义赶过来,正是为了查他个措手不及。 很好,薛汍没有背叛他,看来,他对于他父亲的事依然蒙在鼓里。 谁承想来这一趟,竟然还有意外之喜,这个许济愚,做事倒是个靠得住的,虽然手段有待商榷。 上次供奉给九千岁的那船楠木算废了,这批牛黄丸,一定要在征战之前完成。 绝不允许他的大业出师未捷。 马车缓缓上路。 到了闹市,逐渐慢了下来。 指节轻叩厢壁。 “出来吧。” 幸好这辆马车是薛汍改装用来拉载病人的,否则她还真无处藏身。 拨去垂坠的锦茵,从案桌后面爬起来,整理衣裳。 “你姓许?” “济愚。”自己缩到壁角,舒适的位置让给她。 她竟然忘了他吗?他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为什么帮我?” 方才的周折让她本就不合身的衣裳被蹭得松垮,看她整理交领。 少年喉头一动,立刻别开脸,将视线投向漆黑的窗外,修长的脖颈诡异地醺红。 清冷的声音染上一丝沙哑,“你和我一个故人,长得一模一样。” 甚至不是“很像”,而是“一模一样”。 “是母亲吗?” 她当然是有意试探。 “不是。” 看来他是先不打算表明自己的身份,那她也不必坦诚。 “这个人救过我。”声音很沉,坠着陈年往事的锈。 灰黑色瞳孔定定瞧着她,像是要在她脸上烧出两个窟窿。 她什么时候救过他? 她幼时比现在胆大,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常有的事,如果救他,那也不过是寻常的举手之劳而已,难为他挂齿。 漫不经心地应和了一声。 两人都沉默下来。 马车正好行到洒金坊,车外一片娇声燕语,歌舞管弦。 厢顶的仙鹤灯光影暗淡,两个人错落坐着,各自都有些拘谨。 察觉他浮肿的面庞,许青窈眯起眼,“你的脸怎么了?” 昨日,她躲在床底,狼狈不堪,这张脸,忽然浮现在她眼前,着实让她惊艳。 少年紧紧捂住面巾,别开脸,倔强地不给她看。 知道薄青城过来,他早就想好了应对之举,他对螃蟹过敏,便特意将自己弄成这般。 要说还有更好的法子吗?——当然有。 可惜那些法子,不足以让她觉得亏欠。 那便不是好法子。 再往前一段,就要出淮安城。 她终于感到轻舟已过万重山的畅快。 马车这时却忽然停了下来。 路上横着一对扭打的男女,女人倒在地上,衣不蔽体,男人正抓着她的头发踢打。 许青窈当即就要起身,少年轻轻按住她,敏捷地跳下车,喝止那打人的男子,随手给地上的女人盖上衣袍。 人群退后,月光清冽,终于看清女人那张脸,许青窈当即惊住: “小狸?” 跟了她三年又背叛她的丫鬟,怎么会在这里? 分明记得她早给她脱了奴籍。
第35章 到底是伴了她三年的人, 于心不忍。 听见那熟悉的声音说自己被卖进娼门,她当即就要下车替她赎身。 幸好被车夫拦住。 “姑娘勿要着急, 少主自会处置。”语气温和, 却不容拒绝。 许青窈抬头打量这个男子,虽着麻衣布鞋,却并不像寻常仆役, 周身自有一股不凡的气度。 她安心地坐了回去。 此人说得对,关心则乱,方才她差点失了分寸。 明明她早已给小狸脱了奴籍, 为何她还能被卖入花柳之地? 又恰好出现在这淮安城的闹市大街之上。 恰恰出现在她眼前。 还以这样惨烈的一面。 不用再想下去,她已然知道是谁。 真是好算计, 竟然打量着利用她的怜悯之心,来达到目的, 只要给小狸赎身, 她便立时三刻自泄行踪, 叫他知道, 她还在驻留在这淮安城里, 到时必定又是一番天昏地暗的围追搜捕。 许青窈看着车窗外围观热闹的人群, 和人群中间仓惶失措的少女,心中一阵刺痛,满地的月光如水, 仿佛顷刻就要将她溺毙。 虽然她确实背叛过她, 她也曾打定主意“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可是看到这样的场面, 还是忍不住软了心肠。 她有如此遭遇,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自己。 难道她竟然连自己的身边人都护不住吗? 揭帘上来, 一股清苦的杜若气息涌入车厢。 那是常年服药的人特有的气韵。 她急不可耐凑上去,“怎么样?” 少年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我已给了鸨母一笔钱财,可暂且护那姑娘周全,只是若要赎身,还得从长计议。” 许青窈沉默。 见她神情悲恸,薄今墨发觉有异,微一停顿,下了判断,“你认识她。” “她是我的贴身丫鬟。”闭上眼。 薄今墨不说话,似乎在思忖什么样的话能安慰到她。 “今墨,”昏暗的车厢内,她忽然开口。 少年单薄的肩膀陡然一耸,睫翅震颤。 她果然是记得他的。 “你到底是大房的人,她也是大房的婢子,帮帮她行吗?”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喉头滚动,原来她只记得他是她的嗣子。 向后靠了一靠,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帮帮她?”唇角挂了笑,有点森然的冷意,因为被面巾遮住,眉眼依旧温柔。 “她是谁,我并不认得。” 她不明白,为何方才还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端方君子,会突然如此冷漠? 仅仅是因为她说他是大房的人吗? “难道连母亲的忙也不帮吗?”只好抬出长辈的架子来辖制他。 尽管他们只做过一天的母子。 “我今年十六,你多大?”脸色和声音一样冷,仿佛有月光在两者之间流转。 “虽然比你大四岁,辈分上却是你的母亲无疑。” “嗣母而已。”语气嗤然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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