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问:“昨日开的是哪筒?” “山茶。” 许青窈皱眉。 想起曾经递到唇畔的那一朵润泽,她浑身都涨起鸡皮疙瘩。 其实连小僮这个赌场里的“跑风”也纳闷,山茶早都开败了,却愣是几次开彩都是它,引得这个月上,押茶花的人全都赚了个盆满钵满。 “今日的彩筒已经封起来了吗?” “正是,总筒那里已经由三老和众人见证过了。“ “那我便押了。” “夫人不多选几门?” “妙在险峰,要是三十几门,门门都压,那就没意思了。”许青窈爽然一笑。 小僮心里当即就“啧”了一声,听这口气,不知这妇人是愚蠢,还是真财大气粗。 一般第一次来的人,都会多选几门,图个开门红,起码能占得一点先机。 肚里作了一堆诽谤文章,面上却丝毫不显。 笑容满面,“夫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想必押彩不是意外,小的在这里先行恭贺了。” “那就请夫人填签罢。” 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深吸口气,随意选了一个,写两纸,一纸连同注金密封后放入密封柜,一纸自存。 因为今日的彩已然开过,此时人群散去,并不拥挤。 许青窈细细观察架子上那开筒的机关,只觉得其中大有玄机。 “火伴诱人,牙行弄鬼”,这话说的果然不假。 大约是察觉她的异常,小伙计出言提醒,“夫人下次还是带上婢子的好,否则这些琐事还得劳您亲自动手。” 许青窈心里略一顿,这伙计竟不是个好糊弄的,大户人家的夫人,哪个不是身后跟着成群仆婢,她只怕牵连太多,泄露马脚,却忘了这一回事。 展颜笑道:“婢子与你年龄相仿,依旧是贪玩心性,落在外面赏花,不如我将她叫来,让小哥指点一二?” 话说得很客气,但显然是顽笑之语,小伙计当即躬身,连呼“哪敢”。 许青窈起身离去,心里暗自祈愿——明天的彩筒一定要输。 - 山阳县衙。 知县贺昳站在堂下,负手走了一遭又一遭。 脚底的青石板都快磨成水白。 “济愚,不是我不想帮你。” 又埋怨:“这事儿不地道。” 薄今墨无奈展手,“除了你,我再找不到合适的人。” 他这个师兄,从前在青州书院,就是个出了名的二世祖,有名的花丛宰相,欢场状元,要不是他有这“美名”,他还真不一定能想到找上他来。 给小狸赎身的事只有一个“前科累累”的人来办,才不会引起薄青城的怀疑。 贺昳长叹一声,“你忘了我怎么被弄到这地方的吗?” 薄今墨当然知道,贺昳是因为被同僚以牵涉勋戚闺帏的“淫纵”之名弹劾,才丢了御史台的位子,左迁到这淮安乡下,做了个七品知县小官。 弹劾之词自然是捕风捉影,胡编滥造,根本原因不过是朝堂的一场党争,不过两位当事人,都付出了惨痛代价,纵使那位宗妇与贺昳清清白白,只是趁贺昳唱戏的中场,派丫鬟送了一杯清茶而已。 贺昳后来被贬官放逐,那女子却为证清白自缢身亡。 “师兄,难道你真的忍心再看着一个女子因为你受苦?” “什么叫因为我,又不是我卖的她……”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贺昳为难道:“你给她赎身不行吗?” “我没有功名,那鸨母背后有人指使,怎么会听我的。” “淮安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儿不少吧……”还在负隅顽抗。 “除了师兄你,没几个是我能指使动的。”装起可怜来了。 贺昳扶额,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里尽是无奈,“我还等着兄弟你扬眉吐气位极人臣呢,没想到,你倒先用起我来了。” 问:“你什么时候下场?” 薄今墨:“等今年秋闱。”三年一次的乡试,终于要到了。 贺昳笑起来,“到时候就是举人了,明年会试一过,蟾宫折桂,成了朝廷肱骨,别忘了捞我这个不学无术的老哥一把,在青史上挂个名儿,也算不枉活一场。” “师兄若是帮我应了此事,我请你看戏。”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看戏……” 薄今墨微微一笑,“五鬼闹判的戏,不想看吗?”③ 贺昳已然会意,“你真能把范狗官和他那个讨人厌的外甥给撸下来?” 从前他在京中,常听人家说什么“皇权不下县”,那时胸中浅薄,腔子里装的尽是忠义礼信,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以为一点朱墨就能拨动江山,后来被家里送进官场,赶鸭子上了架才知道,办事儿用的和书上写的,从来都是两套东西。 遭了无妄之灾,一朝背井离乡,流落此地,离开国公府的庇护,才知道什么叫寸步难行。 这个范巡检,把他这一县之长的权力架得空空荡荡,他早已恨他多时。 苍白阴郁的少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冷冷吐出四个字:“阴兵借道。”
第37章 “夫人您可来了。” 分筒的执事脸上笑开了花。 看了眼这位夫人后面跟着的几个丫鬟小厮, 清一色的年少貌美,连赶马的车夫都比旁人体面些。 这美妇人简直活生生的一个散财童子。 回回都押不中, 偏偏回回都只下那一门, 是个倔性子,只是聪明人的倔有用,蠢人倔起来, 就是自掘坟墓了。 这些日子以来,光靠着此人,他们便进了不少项, 少说也有千把两白银。 许青窈将对面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心想:且让他再高兴些, 恐怕一会儿便要笑不出来了。 “夫人今天还打?” “自然。” 接连几天往长盛坊分筒里送钱,她的体己都快耗尽了。 不过, 想必很快就会翻盘。 许青窈故作不舍状, “不日我就要离淮了, 这么些天, 一次也不中, 我不信我的运气会这样坏。” 跑风的伙计一听, 便知道了,原来是最后一次打花会,看样子是要跟她那个富商郎君上路了, 突然失去这么一个大主顾, 心里竟怅惘起来。 半真半假地说了一句,“这淮安城里的花儿开得这样好, 衬得夫人您人比花娇, 您不多留几天?” 许青窈笑道:“快别说了,一会儿蜂儿恐要来你嘴上采蜜, 倒成了我的罪过了。” 号里的执事和伙计都笑起来,那么些钱风和雨似的流在这里,人家还面不改色,这样的主顾真是百年修来,蓦然说要走,还真有点舍不得。 当然,主要还是舍不得这条日日生珠的大鱼。 又听这美夫人说道:“ 你且好生记着,今儿我要下个大的。” 说着从包裹里倒出一大把签条子来,都是封缄好的。 “我今日押尽三十六门,把把赌注各不相同,只要能中了重门,就能全部翻本,我就不信,这样还不中?如此再不中,我便自此戒赌,改修佛道,来世积德。” 执事拿笔记着,把把皆是大注,只要稍一偏港,他们便能赚个盆满钵满。 心下不禁大乐开怀。 只是点到第三十六门,却出了岔子。 说好的三十六门封缄,如今却少了一门,哪里也找不得,众人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假作无奈状,长叹一声道:“也罢了,三十五门就三十五门吧,只怕是老天爷怜悯,今日助我少输些罢了。” 执事暗中向身后伙计使了个眼色,说了几句吉祥话,应酬如旧,封包放入柜中,又递给许青窈自存的条子,嘱咐她早些来开筒验彩。 当然不会错过执事的眼色,许青窈心下暗道:钓了这么久的鱼,终于要上钩了。 迤迤而去。 许青窈前脚刚走,后脚那执事就遣一众伙计,沿来路细细搜寻,果不其然,就在大厅门槛下,搜出来一个封包。 拆开来一看,是个“荼蘼”的花签,赌注果然极大,若真给她中了,翻个百十倍亦不是没有可能。 当即就将这签子烧了,并嘱咐“老师父”们将号筒里的彩头换了,就换成这个“荼蘼”。 坐在马车上,看着底下嗜赌如狂的人群,心想,荼蘼荼蘼,“开到荼蘼花事了”,今年的春日就要暮了,就让那个人的赌业开到荼蘼吧。 并暗中放出消息,给那些江河井水畔的农妇和女佣,说是花神托梦,明日花会里要开的彩筒如何如何。 果然,一传十十传百,便有许多人结伴去场子里投了封签。 第二日开彩。 许青窈携一众夭童玉仆盛装到场,在大堂当场打开包裹。 赌场上上下下这几日都闻得她盛名,知道她身家丰厚,且出手不凡,但是运气奇差,是有名的“散财夫人”,听说昨日下了巨注,欲要翻盘,此刻都围了上来,将堂子挤得水泄不通,一个个伸长了颈,睁大眼睛,迫不及待要看她的笑话。 也有那听了小道消息的,同样买的荼蘼,只怕输个精光,竟连吐息也忘了,甚至有人晕倒,刚被抬到一边,又有人头潮水一般涌上来。 拆开封条来,第一签,“荼蘼”。 “哗”地一声,众人惊呼开来。 第二签,还是“荼蘼”。 堂子里静下来,再没人说话,都屏息凝神,生怕错过好戏。 越来越静,只剩下陆续拆封的窸窣声。 一直开到最后,也就是第三十五签,还是“荼蘼”! 所有人都跳起来,就连那没有买中此签的人也都欢呼雀跃,从来只有赌场踅摸赌客的钱财,第一日见有人将赌坊给算计了个透顶。 这难道不是见者有份的大喜事吗! 花会的执事脸色发白,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子断线似的打下来,已经要摇摇倒下去。 “您劳驾。”许青窈扶住他。 见自己被人扶住,免于栽地,执事正要道谢。 许青窈伸手,意思是支钱。 执事两眼一翻,彻底倒下了。 许青窈还不打算放过他,俯身笑眯眯地问:“能开票吗?现银拿着不大方便。” 旁边有人好心回她,“赌场都是现钱给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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