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母也是母亲,”看少年的脸色愈发阴沉,她的声音逐渐变低,仿佛自己也没了底气,“那是上过族谱和玉牒的。” 他不说话了,像是认输。 恰逢马车骤然勒停,许青窈一仰,后脑正要撞上车壁。 “母亲。”忽然这样叫了一声。 少年俯身长臂一探,为她作了肉盾。 看着骤然逼近的俊俏眉睫,许青窈陡然起了激灵,幸好隔着一面方巾。 她避嫌地侧开身躯。 他却比她更迅疾,转瞬就将手抽离,不忘把她的肩膀扶正,轻轻道一声“小心”。 端的是君子之仪,半点挑不出差错来。 仿佛他真的全然无辜。 做完这一切,复又倒回在原来的位子上,闭上眼假寐。 即使隔着面巾,也知道他嘴角轻轻翘起,有猫的惬意。 听见外面说话的声音才知道,原来这一停,是因为已经到了城门,正遇到官兵排查。 那守城的士兵走到窗前,伸手讨要通关文牒。 薄青城的那份,赶车的老徐早已帮他给了。 因此他便抱着手,百无聊赖地看着许青窈从袖里掏出僧道的度牒。 似乎在期待。 那士兵露出诧异的神情,抬头打量她,眼里有惊艳一闪而过,继而一脸惋惜。 “这么晚了还出城去……” 语气颇为不善,不知道是随口发牢骚,还是不怀好意地讥嘲? 只因当世颇有一些道观祠庵,被那些寻花问柳之徒,霸占作了皮肉生意,恐怕这守城的戍卫也将她当作此道中人了。 许青窈心里不忿,却不敢言语,就怕徒添波澜,被困在这淮安城内。 薄今墨却忽地睁开眼,倾身向前,将许青窈挡在身后,遮得严严实实,脸上似笑非笑道:“这位女冠才给死人念经回来,大哥家中若也有法事要做,日后定要早言,或可得个方便。” 这话说得古怪,却又叫人难以反驳。 那戍卫一脸晦气,示意后面的人摆手放行。 许青窈坐在一侧,闷气消散不少。 城门大开,安然过卡。 因为一声“母亲”,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得古怪又暧昧。 沉吟良久,尝试重新开口,“小狸的事……” “我会帮你。”打断她,开始后悔之前的态度太顽劣,再然后,开始后悔方才的打断,因为他发现那样很失礼。 耳根微微发烫,他今夜真是失礼到底,失败透顶。 我会帮你。他在心里这样说。 想她听见,却又怕她听见。 “打算去哪儿?”少年一眼不错地盯着她。 他身子骨清弱,眼神却炙烈,于是她只敢用侧脸回应他,盯着前面没有图案的苍蓝色帏帘,渐渐也从上面看出了些趣味。 马车驶入山间,逐渐放肆奔腾起来,车轮碾过疯长的青草,散发出清冽的气息,马车如漂浮的绿色岛屿,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变成了绿色,包括车辕上卧着的白猫,在远处的树梢上用沙哑的声音不停喊叫的老鸦。 “离开淮安吗?” 连他的声音也透出麦苗样的青郁。 他在想,如果她说要离开淮安,他会不会抛下漕帮的兄弟们,抛下青州书院的师长们,抛下满腔的治国方策和经纬抱负,就这么跟她走。 “不。”起码不是现在。许青窈斩钉截铁地拒绝道。 他微微心安,因为他发现自己做不到,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实在太多,但是他又怕自己做不到,把选择的权力交到她手中,会让他减轻内疚。 体内有某种东西不可控制地疯长,击破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努力告诉自己:假如她要过河,他所能做的就是为她摆渡——然后自己独自返航。 “我要做完一件事,才能离开淮安。” “你愿意同我联手吗?”她问。 她说话的时候并不看他,仿佛早知道他会答应,或者说,就算他不答应,也在她的预料之中,她向来可以接受一切可能,包括最坏的那种。 薄今墨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她微微一笑。都不用看他,便知道他点了头。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淮安城离他们逐渐远了,他们却离月亮近了。 看了眼她手里的度牒。 “去道观。” “我去道观,你恐怕要去寺庙。”她竟然有心情开起玩笑。 “凡心未了,只怕主持不要。” 她仿佛没有听见,并不说话,一味地沉默。 少年抿了下唇角,找补道:“我这样的凡夫俗子,也只配去道观隔壁,近朱者赤,如此涤去些浊尘罢了。” 许青窈淡淡笑笑。 事实证明他虽不是出家人,却并未打诳语,淮安城外的山脚下,真的有一处道观。 只不过道观隔壁,没有寺庙。 只有十里竹林和一栋精巧的小楼。 那样子,分明是蓄谋已久。 “小孩子,住那么高的楼。”她又摆起长辈的谱。 “你可以搬过来。” 他第一次说这样大胆的话,连自己也给惊了一跳,幸好方巾遮面,遮住飞涨的红潮。 难道是月色太好?——心里设想以后要提防月亮。 月下,少年站在那里像是一个梦。 而许青窈选择将这个梦拒之门外。
第36章 “紫陌红尘拂面来, 无人不道看花回。 淮安城里花千树,尽在长盛坊中栽。” 这是唐人刘禹锡的诗, 名《赠看花诸君子》, 如今被篡了后两句,拿来形容淮安城里的花会盛况。 “所谓‘花会’,你可清楚了?” 许青窈一笑, 将方才听过的话,娓娓道来:“花会原有三十六门名号,分别代表着皇帝、宰相、将军、状元、公主、乞丐、和尚、道士、尼姑、童子、樵夫、儒生等人, 又与飞禽走兽等动物一一对应,赌客任意选其中一个人名投买, 如果押中,可获赌注三十倍的彩|金, 如未押中, 赌注全归庄家统吃, 如若赌客同时投买二门、三门, 中了其中一门, 可赚相应的十五倍或十倍彩|金, 以此类推。”① 那老妇微微点头,仿佛是赞她孺子可教,又道:“只是咱们淮安城这支却不是这么玩儿。” 许青窈冷声道:“也亏得此人阴损, 竟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 就怕那些繁琐的名称行当不好记,尽数改为花卉名, 什么牡丹蔷薇木槿荼蘼, 弄出这些巧宗来,明晃晃将手伸到闺阁里去, 赚这样的亏心钱,也不怕下阿鼻地狱。” 从薄今墨那儿,她才知道,小狸是因为染上赌博,欠了黑市里的印子钱,走投无路,才被卖到洒金坊里的私窠子作了娼妓。 果然和那个人脱不了干系,当初要不是他为了离间她们主仆,害小狸染上赌博,焉能走到这般田地。 再一细想,那日在亭子里见和小狸说话的,可不就是当初帮自己给薄贵下套的那个旺儿吗,还说什么是白管家的远房亲戚,如今跟在薄青城身边,竟当上了大总管…… 由此看来他早就设下奸计,哄她做了那把杀人的刀。 薄氏阖族,竟被他算计了个干干净净。 好一招空手套白狼。 好一个盛名远播的长盛坊。 他薄青城靠着这家赌坊挖空了满城男儿的口袋,如今又弄出个所谓花会,打起了女郎们私房钱的主意。 为了赚钱,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既然此人这么视财如命……她心里笃定,务必要叫他肉痛一回。 给这位资深的“女航船”付过钱,将人亲自送到道观门外,这才回去,又到灯下琢磨了半夜,直到五更,方才睡去。② 翌日清早,就换了道袍,作一个世外方人的打扮,揣好度牒,驾车往淮安城里去了。 此地设在西门下,乃是一处花会分筒。 原来是一个雅好园艺的老财主的地盘,倚着山坳,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移步换景,乃是一片盛地。 后来因为花会形势太炙,城中施展不开,女子在长盛坊出入又多有不便,薄青城便将此地买了下来,开亭设帐,大修土木,直弄得人间仙境一般,花高价请了有名的镖人,为来打花会的太太小姐们保驾护航。 这么一番整饬下来,果然有了奇效,从前这花会只有下层妇人们,譬如内宅女佣帮厨丫鬟等人来撞运气,如今,倒时有大户人家的内眷相约来此地消遣,输赢仿佛也不甚在意,只当个乐子罢了。 反倒引得老财主从前养在谷里孤芳自赏的佳蕊鲜花,趁此大卖,两头生钱,薄青城再赚一笔。 许青窈今日要来的,就是此地。 一下马车,她便换了妆束,上身着镂金百蝶穿花云锦袄,下身穿一袭软银轻罗百合裙,头顶的金丝绞纱挑心顶花熠熠生辉,垂髻上别一对西番莲梢银簪,耳畔硕大的合浦珍珠悠然垂荡,衬得一张瓷白面庞明艳异常,浑似那金尊玉贵的世家夫人。 一进会场,便吸引了大半目光。 有那眼尖的玉面小僮,早跑了上来,迎她到雅座坐了,上了一壶碧螺春。 “这恍惚不是当季新茶。”许青窈咂了一口,面色有几分不悦。 “夫人果然高见,今年雨水多,茶不成,掌柜的说了,偏得去年的才有味呢。”声音极甜,可见是个会卖乖的。 许青窈不置可否,只管瞅着甜白盏里面逐渐舒展开来的青绿“麻雀舌”,脸上平静如水,那伙计见她如此,便有些摸不准意思。 能品得出这样的细微之处,定是锦衣玉食惯了的。 心里便有些犯怯,只怕胡乱开口,得罪了这位大主顾。 正踌躇不定—— “这茶意思不大,你倒跟我说说,花会是个怎么一回事。” “我跟着郎君下闽南置货,路过此地,驻足几日,偶然瞧见这样的盛事,便来凑个热闹,”递给小僮一把碎银,“还望哥儿能不吝赐教些。” 原来是个外乡佬,若能勾此人入港,又能宰一笔肥差。 小僮揽钱入怀,面上笑容更甚,兴高采烈地一一讲来。 许青窈耐心将自己早了然于胸的消息又听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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