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薄素素出了薄府角门,跟往常一样,径直朝春晖堂去找薛汍,幸亏那儿离薄家并不算太远,她多走几步路就到了。 路上的那些小摊小贩,什么锔桶匠,什么磨刀人,还有卖烤饼的和吹糖人的……她都看了几十遍了,就连他们手上有几道疤都数得清清楚楚。 可是就这样,还是百看不厌,这点路,她每天去的时候,心里想着,也太长了吧,总感觉走不到头似的,简直比去长安的路还远,虽然长安有多远,她并不知道,只在古诗里听过。 可是等到要往回走,又觉得太短了,脚下没倒腾几步,就又要踏进薄家的门槛,夜那么长,还得等那么久才能出门,今天的小郎中已经不是昨天的小郎中了,明天的薛汍还会是今天的薛汍吗?这问题她自己也觉得无聊,可是睡前不想这个还能想什么,难道想他的脸——那可真是要羞死人啦! 他毕竟是个男人呀,十几岁的男人也比十几岁的她身量高,力气大。 来到药铺门口,“春晖堂”三个字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薛汍,今天我干点什么?” 往常她来都是帮他捣药,滚碾,对了,也拨过一次算盘珠子,不过记帐时错得不像样,还不小心打翻了砚盒,他站在柜台后面无奈地看了她半天,还是笑出了声,那天下午她回家对镜一照,好呀,脸染得像个大花猫。 从那天开始,他就再不让她碰账簿了。 此刻她叫人人不应,这让她心里有点怕,难道他出远门去了?还是厌烦了自己,临阵脱逃啦? 打后门进来个盲眼男子,薄素素知道他,这是药铺里的学徒,名叫“白术”。 白术怀里抱着个白猫,她认出那是她的猫,也正因着这个猫,她才有借口每天往外跑——她谎称是猫送给了城北的手帕交,因为不舍,所以才要每天去探视。 母亲这阵子正忙着到处走亲访友,大约是在给哥哥相看未来的媳妇,没有工夫搭理她,也懒得分辨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她自然乐得轻松。 “师父在后院。”白术道。 薄素素小心地问:“我可以进去吗?” “师父正要找你过去。” 白术说完,摸到南窗下,自顾自拿了木杵,将玉石药臼捣得笃笃声响。 薄素素在进门前,留了个心眼,先扒门缝上朝里张望,然而什么也没看见,就有一坨漆黑。 直到那漆黑发出声响,她才知道,原来是薛汍的眼睛,这家伙,也正趴门背后觑她呢。 门戛然而开—— 两人异口同声道:“你干嘛?” 于是又都笑了。 薛汍展臂,伸向背后竹床上大包小包的包袱,“素素,” 素素?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这么叫她,他一向是个君子。 这让她有些紧张了。 “素素,你愿意跟我走吗?” 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走?去哪儿?” “我们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姓埋名,开一间医馆,救治一方百姓。” 他忽然靠近她,眼神滚烫,里面像有火星,“我治病,你收钱。” 她低了头,揪着手指,“可是……我不会算账……” “没事,倒贴都没事,只要你肯。” 这句话说得很中听,她从没有在薛汍的口中听过这样动听的话,可是她心里却隐隐有丝不安,就像饴糖,甜,却危险,黏掉牙齿的那种危险。 “淮安不好吗?还是春晖堂不好?为什么我们要离开这里?”这个消息对她来说还是有点太突然。 少女纠结的神情落在他眼里,薛汍不禁垂眸,叫眼中的晦暗快速闪过。 这个看着傻乎乎的小姑娘,似乎比他想象中难对付。 可是谁让她是薄家的人呢,谁让她是那个人的妹妹呢? 他爹爹到现在还不知死活,他被人欺骗利用助纣为虐,是她的好兄长让他们一家救死扶伤的手染上鲜血—— 所以,她就该付出代价啊。 其实他也没打算做什么,只是带她离开,让那个人知道被至亲之人背叛的痛苦,让薄家的门楣上再添一记耻辱的楹联。 待此人发现毒入肺腑,向来俯首帖耳的马前卒已然带着独门解药离开,甚至连他疼爱的妹妹也弃他而去,然后,他将亲眼见证自己如何众叛亲离,油尽灯枯,那会是一场绝妙的好戏,仅仅是想象这样的画面,已经带给他无尽的快感。 至于之后的事,比如怎么安顿眼前这个仇人的妹妹,他暂时还没有想过,也不敢想,心软是复仇路上最大的障碍。 想到这里,他嘴角诡异地翘起,语气却愈发真挚,“素素,不如我直接告诉你。” “我找到了我爹,他在西安府开了一家医馆,正是声名鹊起如日中天,他老人家叫我过去。” “你爹不能过来吗?”她拧着眉头。 “如今淮安城的药行医馆都入了你那个好兄长的行会,就连这家春晖堂,也是他的地盘,我爹回来,哪里会有一席之地?” “嗯,”薄素素歪着脑袋想了半晌,“可是,如果要出远门,我得先跟我母亲知会一声。” 这话听着像是有戏,眼看她松动了,薛汍道:“你母亲不会同意的,她老人家已经在给你相看夫婿了,不然,你以为这几日她为什么如此频繁地走亲访友?” 少女沉默下来,似乎真的为难,过了好长时间才开口。 “那是母亲不知道我有心上人,”薄素素立即挺起胸膛,信誓旦旦地保证,“如果知道是你,母亲一定会同意!” “‘医,小道也,贱工也’,你们薄家是江南首富,能看上我们这样的三教九流之徒吗?” 薄素素单薄的肩头泄气般地塌下来,是啊,母亲对她的亲事相当看重,就连秀才文人和地主老爷都被拒之门外,母亲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她那个不着四六的哥哥又靠不上,将来下半辈子就指望她了,会允许她嫁给一个小门小户的小郎中吗? “素素,我爹在西安府置办了很大的一座宅院,前面作医馆,后面有庭园,连你的绣房都备好了呢……” 薄素素眨了眨眼睛,“真的?” “等我们在那里发了大财,名满天下,衣锦还乡,谁还敢阻碍我们厮守?” 这回薄素素没有说话,似乎真的在考虑。 薛汍手心里渗出汗来,“素素,我等着你。” “明晚亥时初刻,我在薄府后花园的西墙外等着你。” 薄素素揣着满腹心事,一路低头,跌跌撞撞地离开了,看着她的背影,薛汍藏在袖子里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汗水已经洇湿袖口。 他的心脏跳得很快,药石无医,就好像他方才是真的期待和她走,如同才子佳人戏中唱的那样,他是孟浪的书生,将要拐带大户人家的小姐,久候不至的时候,吊着嗓子唱一句,“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她会来吗?
第54章 薄素素整顿晚饭用得都心不在焉, 巧姨娘给女儿夹了几次菜,她每次都受宠若惊, 这可把巧姨娘吓了一跳, 从前也不这样呀,丫头怎么忽然就长大了? 薄脂虎嘴里嚼得流油,一边盛赞二哥新换的庖师不错, 一边笑着调侃自己的妹妹,“还不好好吃饭,嫁出去就再没薄家的饭给你吃喽。” “谁说的!”薄素素有些恼怒。 薄脂虎笑嘻嘻地说:“娘给你找了个好人家, 不信你问娘?” 薄素素转头,试图用眼神向母亲确认。 巧姨娘拿竹筷敲儿子碗沿, “就你话多!” 薄脂虎扮了个鬼脸。 “娘,哥哥说的是真的吗?”薄素素问。 巧姨娘放下筷子, 扯出一抹突兀的笑, 似乎有点为难, 又有点欣慰。 “城南的赵员外知道吗?家里有良田万顷, 朝中有公卿靠山, 他家有个小儿子, 是举人,娘替你相看过了,模样儿好, 性情又稳重, 当得起一个君子之名,比你大不了几岁, 你嫁过去定然不会吃亏, 生下个一男半女,到时执掌中馈, 娘和你哥也算有了盼头。” “关我什么事?”薄脂虎在一旁小声嘟囔。 窗外明明就那么暖,薄素素却冷得陡然就不能动了,连笑容都僵硬起来,“可是我都没见过那人……” 巧姨娘朝她热腾腾的绿畦香稻粳米饭中浇入一勺乳鸽汤,笑容有些无奈,“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薄素素眼前有点模糊了,也正是仗着这点模糊,才敢脱口而出,“我总算知道了,知道了为什么这个家总有那样的腌臜,为什么蓝姨娘被沉塘,为什么大伯母会发疯,为什么嫡母讨厌二哥,为什么一家人要互相折磨……难道我们不是家人而是仇人吗?答案就是——” “不是,我们不是家人,我们是被抓来的壮丁,拘在一个笼子里,为了争一口吃的,不惜斗得你死我活,结果就是一生都在打一场分不出胜负的仗。” “母亲,就连你也是被抓来的对吗,你是被嫡母抓来分蓝姨娘的宠,对吗?父亲为什么不爱我和哥哥,是因为父亲也不爱你呀。” “母亲,现在我也要去别人家充当壮丁了,在看不见的地方争风吃醋,为不喜欢的人生儿育女,变成一个连我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巧姨娘忽然就静下来,一瞬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垂下头,唇边还兀自笑着,只是手里的茶叶盖碗抖得厉害,“娘也就是跟你说一声,又没说一定让你嫁……” 薄素素笑着摇头,“嫁,我嫁。” 她起身离席。 甫一转身,眼泪已经簌簌滚落下来。 之后,她再没有迈出房门一步。 她躲在绣帷后面昼夜不停地做一道算术题,她的算术差得很,可是无比努力地想将这笔账算清楚。 廊下滴漏声声,已经响了一天一夜,此时正值入定,街上有清脆的梆子声响起,她知道马上亥时了。 再过一刻钟,就是她和小郎中约定的时间,可是手上的题还是无解。 她和小郎中认识多长时间,一个月,一个月是三十天,可是她怎么觉得比三十年都长呢?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十个三秋,是多久?会比她在薄府的时间还长吗?会比她陪在母亲身边的时间都长吗? 她努力地掰开手指,却怎么也数不明白,恨不得老天爷再多让她生出几双手来才好。 起身推开门,夜里的淮安竟然下雨了,她立刻觉得:这会不会是上天的旨意,是要阻拦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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