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似乎让她有些如释重负。 伸出手去,雨丝洋洋洒洒,清而不寒,像是爱人的眼睛,长睫开开合合,无声地吻她的手心,于是她又想:一定是天上的神仙看见了他们这对可怜人,故意减小雨势,为他们的私奔制造时机。 她弱小的腔子里立刻被灌满孤勇。 她回房去背上行囊,其实那里面空空荡荡,可是她觉得有必要带,她必须装作真正决绝的样子,才不会胆怯到临阵脱逃。 等她已经走出垂花门外,回头望了一眼,那翘起的檐角,脱漆的大柱,花木扶疏的廊庑……她从小在那里绕着圈玩耍到长大,一切似乎都还历历在目。 ——闭上眼睛,不能再看,一眼都不能再多看。 抬手阖门,这是她能为母亲做的最后一件事。 那门环已经生锈,湿漉漉的铜绿烫了下她的手,那么冰的东西,可她确定就是烫无疑。 刹那之间,那道算了一天一夜的难题终于有了答案。 一个月不要紧,三十天不要紧,她能不能再长出几双手,算清算不清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她的手。 对,是她的手。 她这双算不清账目的手,也是母亲给的啊,它们在母亲的手里,一路牵着长大。 她怎么能说丢就丢呢? 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奔向一个连自己也不知道结局的地方? 她回头,重新阖上门。 叹了口气,心里却如释重负。 问题总会解决的,可是不应该用逃避来作为解决办法,他们可以私奔,可是私奔之后又会怎样? 颠沛流离亡命天涯的时候他会埋怨她这个罪魁祸首吗?没有人祝福的姻缘能走多久? 雨忽然大起来,她决定回去了,她要去跟母亲说清楚,等到那时,她嫁不嫁,自有说法,当务之急是,得给小郎中送一把伞啊,此时此刻,后花园西墙外的雨,一定比别处都大。 “笃笃——” 门环突然被叩响,她屏息凝神,问:“谁?” 那人并不说话。 薄素素径直开门。 这里是母亲的院子,她什么都不怕。 门后走出来一个人,衣衫单薄,鬓发被雨水淋了个半湿,可见站在这里已经很久。 她陡然一惊,“娘?” 少女站在台阶上,带着哭腔问:“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巧姨娘站在石阶下,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笑容却像被大雨冲刷过的松针一样明亮。 “傻丫头。” 薄素素冲下台阶,像小时候蹒跚学步那样,在她将要摔倒的时候,母亲又一次接住了她。 - 薄府后花园西墙外。 青衫磊落的少年撑一柄紫竹骨伞,焦急地在原地踟蹰,套着车架的老马在雨中喷出阵阵温热鼻息。 “来人!” 随着一声令下,墙头跳下数名壮汉。 打头的是个细眉细眼儿尖下颌的男人,薛汍知道,这人叫旺儿,是薄青城身边最有体面的管事。 男子长手一展,笑容依旧客套,“薛郎中,二爷有请。” 薛汍见男子一路冒雨,顺便将伞倾斜几分。 旺儿有些诧异,不动声色地垂了眸,快到时雨堂中忽然低声开口,“我们爷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甭管到时候问什么,您只答情难自抑,切记。” 薛汍深深朝侧边看一眼,没有说话。 收了伞放在檐下,大步朝明亮的内室进去了。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是个聪明人,我就问你知道多少?”薄青城坐在棠梨官帽椅上,中指指节朝紫檀案几上曲叩两下。 他还真是小看这小子了,如果他是真心想求娶素素,何必拐带她趁夜淫奔,自己往日如何重用他,想必是个人都看在眼里,只要他开口,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如果不是他知道了些什么,何必要多此一举? 假如不是他派人跟着,恐怕此人已经得手。 对于背叛自己的人,他向来不会手软。 少年不卑不亢,盯着主位上的人冷笑,“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你知道多少?” 他欣赏少年的临危不乱,当然,他的话也着实超乎他的意料。 “哦?”薄青城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我洗耳恭听。” “先告诉我,我爹在哪里?” “云游四海,天下为家,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以你薄二爷的手段,会斩草不除根?” 薄青城微笑着逼近他,大手落在少年的肩膀上,轻声细语,“根就在我手下,何必多此一举。” 果然,他果然是拿了自己做把柄来威胁老爹,枉他认贼作父这么长时间,薛汍的心口忍不住一阵绞痛。 薄青城笑得很宽容,“你的好父亲医术不精,害死我薄氏一族的族长,我不追究,还帮你们隐藏真相,一面又提拔你这个仇人之子,你说,这世上有几人能做到我这般田地?” “无耻之徒!” 薄青城并不在意少年的辱骂,反而更加和颜悦色,对比处置其他人的速战速决,他对少年人充满了罕见的耐心,“所以,你就是为了这个,想要拐走我妹妹?” 提到薄素素,薛汍的脸色煞然苍白,身上仿佛有某个地方隐隐作痛,就连声音也不自觉尖锐起来,“只怪她生错了地方,投错了胎!” 薄青城冷了脸,“你恨我可以,然而,你不该骗素素,冤有头债有主,欺骗一个弱女子,你算什么本事?” “原来你薄二爷也知道这个,”薛汍冷笑道:“‘欺骗一个弱女子’?听听这话,好生的冠冕堂皇……可是细论起来,你不也害了你那位好嫂嫂,手段可比我下作多了!” 薄青城的眼神骤然冷冽,“你知道什么?” 薛汍看向眼前人的目光越发憎恨,双眸一眯,尽数转为讥嘲,“薄二爷手眼通天,没想到有一天,却也会被自己的枕边人耍得团团转。” “你想说什么?”他的神情终于变得危险起来,这代表事情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 薛汍忍不住兴奋起来。 “你知道你那孩子是怎么死的吗?”少年的声音有点阴狠,像嗓子眼儿里擎着把屠刀。 薄青城不知何时已经移步,将自己置身于黑暗之中,这是野兽的惯常做法,一旦他们发现事情不妙,就尽可能地将自己的腹背隐藏起来,以此保存实力,防范那些出其不意的攻击。 薛汍停顿下来,似乎在享受他关于失控的惊恐。 薄青城并不急着问下去,因为他知道,无论如何,眼前这个传递噩耗的人都会尽可能地说下去,他想要通过他的难过,换取一丝丝独属于弱者的自我安慰式的痛快。 那就让他痛快好了。 没关系,他要知道的是真相,全部真相,即使是带血的,他也会一口一口吞下去。 …… 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少年果然开始了,从那个女人是如何进到春晖堂,如何喝药堕胎,如何与他数次周旋往返,甚至是不久前,如何设计将落胎的因果嫁祸到他头上……当然,他不忘告诉他的是,还有她如何给他下毒。 本来他可以不说,那样的话,他的敌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会摄入更多毒素,到时药石罔效,一命呜呼,可是,他实在不确定,过了今晚,自己还能不能有命看到这一切,反正如今已经毒入肌理,告诉他,他又待如何? 对于自以为是的人来说,打碎他们的自尊,才是极致的摧毁。 而这种摧毁,是由他的枕边人来完成,这多少加剧了这场复仇活动的趣味性。 薄青城隐在角落里,不发一言,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哑着嗓子道: “把解药交出来。” 薛汍很快就回复,声音因为兴奋而颤栗,“没有解药。”他说。 “没有解药。” 说了两遍。仿佛是怕他听不见一样。 “给我解药,否则你爹的性命难保。” “这么说,你知道我爹在哪里?” 不待回答,只觉一股罡风自面门直冲,须臾间,一把利剑已然抵在少年喉头,“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动手吧,只可惜,我赌——”少年挑衅地看着他,“你不敢。” 只听见室内传来“哗”的一声,旋即是一声惨叫。 薛汍来时擎着的油纸伞被震倒在屋檐下,雨水湿重,青石板地上溅起大片水花。 旺儿蹲身捡伞,趁机朝里面看去,只见断臂之下,一滩鲜血蜿蜒流出。 等他再想往里探探,一双玲珑的绣鞋径直停在他面前。 “小姐,您何时来的?”旺儿仰面瞪大眼睛。 薄素素失魂丧魄一般,一言不发,濡湿的长发让她像从河底爬出来的水鬼。 旺儿不知道前面的这些话,被她听去多少,看她脸色,也知道情况不妙。 断臂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走出来,鲜血洒了一路,几点溅上少女的鞋尖。 “薛汍——”她小声叫他的名字。 他头也不回,径直走进深浓的夜色。 旺儿捡起伞,追上去,递出伞的一刹那,看见那条荡悠悠的独臂,他想,他该给他撑伞才对。 雨下得很大,少年的血很快被冲散开来,还没等伞打开,人已经倒在地上,那一刹那,薄素素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冲上去。 “如果你醒来,我就原谅你……” “可是,我不原谅你啊。”他发现眼前是她的脸,做梦般地笑了一下,然后彻底倒下。 耳边不断传来少女凄厉的哭嚎,薄青城却置若罔闻,修长的脖颈高高仰起,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曜如白昼的楠木楼,漫天的雨幕映在他眼里,骤然化为熊熊大火,这也预示着,今年的春天,彻底走到了尽头。
第55章 “锦屏春晓真罕见, 一望东南,明湖泛舟, 佳人采莲, 鸳鸯戏水前,佛山赏菊朵朵只在佛前献,好个重阳天, 登高望,鹊华烟雨迷野甸,最宜赏玩……”① 楠木楼中, 说书的女先儿唱着,外面骄阳入户, 无一丝风。 天渐渐热起来了,鎏金绿漆的小炕桌上, 摆着一碗樱桃, 一碟糖渍过的青梅, 旁边就是紫砂壶, 里面的碧螺春冲得极酽。 女先儿接过许青窈递来的兔毫盏, 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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