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垂目笑道:“夫人桌上酸的甜的苦的, 可谓是五味俱全,给我的却只这样一杯清水……” 知道她是玩笑。“我是怕酽茶坏了你的嗓子。”许青窈笑着摇摇头。 “只是……你怎么知道我这桌上有这些?”毕竟这位女先儿是个盲人。 女子淡笑一声,“回夫人的话, 其实我并非全盲, 有一只眼睛尚能视物,只是不大真切罢了, 更何况, 世上的事,并非全然要依靠双目, 如果人眼真的能堪破一切,也就不会有那么多阴差阳错了。” “比如?” “比如,我知道桌上有一碟一碗,虽看不清其中何物,却知道是吃食,此时并未到饭点,因此必是零嘴儿,这个时令下,也只有樱桃和青梅能解馋了,再者,今日这茶,您喝得细碎,可知与往常不同,不是烫,就是苦,而递给我的那一盏白水,却是沁凉,想必早已备下了,夫人之苦心,我着实感念。” “你的书说得极好,更难为你如此聪慧。”递给她一颗樱桃。 女先儿接过,小心喂到嘴里,“夫人谬赞,谋生罢了。” “你来薄府也有些时日了,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艺名王小玉。” “艺名?那你本名叫什么?” “既然已入江湖,便不必再谈旧事,何况,我自小受师父大恩,自从师父降名,便立誓与从前再无瓜葛。” 许青窈微微一愣,“我很佩服你,也真想像你这般洒脱才好。” “我倒瞧着夫人虽然囿于内室,却比寻常人超脱。” “这从何说起?” “夫人每日明里写字,作诗,读书,烹茶,自得其乐,暗里更是对族中的事了如指掌,深宅大院我走过不少,多的是光鲜体面但萎靡衰弱的人,夫人困顿却并不潦倒,仿佛眼里总比别人多一份希望似的。” 希望?她的希望恐怕是别人的死劫。 “日子总要过下去的。”许青窈淡淡说道。 “对了,有日子没瞧见素素了,近来那丫头都在忙些什么,你知道吗?” 王小玉沉默片刻,正要说什么,楼下忽然传来一道冰冷严厉的呵斥声: “什么东西在叫,喧闹至此,还不快叫人除去!爷有些日子没来,你们这些奴才就如此懈怠!” 近来入夏,蝼蝈渐次苏醒,南风苑里草木葳蕤,故此很受鸣虫的青睐,从早到晚,少不了各路昆虫的吹拉弹唱,不过,还算有野趣,许青窈便也没叫人清理。 此时听见外面的动静,许青窈心里不禁一沉,他怎么来了? 一段时间没见此人,她倒乐得清闲。 听见底下的人似乎动了怒,要罚仆役们的月钱,她赶紧探出窗外,大声喊道:“别把这些虫子弄掉,这是我特意要他们留下的!” 薄青城循着声音朝上一望,只见那楠木支摘窗里探出一张纤白玉面,素面朝天,不染粉黛,却说不出的清新好看,只是他瞧着很有些瘦了。 听了许青窈的话,草丛里的蝼蛄螽蝈们叫得更为起劲。 “好,那就别弄了,都下去吧。”薄青城有些冷淡地说,随即屏退众人。 听见楼梯上渐近的脚步声,女先儿收拾东西,准备离去。 刚走到门口,就跟薄青城撞了个对面。 “二爷。” “你能看得见?”薄青城眉头微皱。 “二爷身上熏的香是龙脑香吧。” “你的鼻子倒灵。”薄青城满不在乎地看她一眼,大马金刀地落在椅子上坐了,“你方才给大奶奶唱的什么曲儿?” “回二爷,是《马头调·济南八景》。” “再唱一遍吧,我听着不错。” 许青窈听见薄青城如此说,也有些琢磨不准他的意思。 如此,女先儿又提起琵琶,重新唱了一遍。 薄青城又问:“《挂枝儿》会不会?” 女先儿犹豫片刻,“这是外头私院里常唱的曲儿,恐怕会污了二爷和大奶奶的耳。” “无妨。” 女先儿又说:“这是一套曲子,敢问二爷要里面哪支?” “《识破》。” 许青窈的心咯噔一下,沉落到底,然后是廊上莲花钟漏响了。 见女先儿呆住,薄青城冷声道:“怎么还不唱?” 琵琶一挥,曲调泠泠流泻。 “俏冤家,你好似黄梅天行径; 一霎时风,一霎时雨,一霎时又晴。 说来的十句话,倒有九句不应。 开口是瞒天谎,行动是假温存。 识破你的行藏也,不由人心不冷……”② 因这位说书女先儿的音色豪爽浑厚,这词曲婉转的闺门曲子,经她一唱,倒多了几分刚直气息,不像是幽怨的倾诉,反倒像升起公堂断官司。 几个人静坐着,气氛有些古怪,黄杨木妆台上的铜镜,借着阳光,在壁上烘出几点金斑,像是焦灼的眼。 薄青城沉默片刻,突兀地笑起来,“你这歌儿唱得太不入耳,少奶奶都听不下去了。” 话里说的是女先儿,眼睛却看向许青窈。 见他自进门以来,终于把目光投到自己身上,许青窈心里陡然一惊,面色僵硬几分。 才几日没见,这个人也实在是瘦得有些狠了,整个人形销骨立,身上的襕袍又宽大,衬得人像一只历冬的孤鹤。 眼下淡淡的青晕,为那凌厉的眉眼添了几分阴戾。 “你瘦了。”他忽然这样说。 这让她更为不安。 “下去吧,曲子不错,到前头账上领赏。”薄青城头也不抬地说道。 女先儿赶忙躬身道谢。 听见外面下楼的声音似乎有些磕碰,许青窈站起身,作势要出去,“女先生眼睛不好,我去送送她。” 被薄青城长臂一伸,拦住了。 对一个才认识几天的陌路人都如此上心么?薄青城勉力勾起唇角,“就不问问我,怎么现在才来?” 难道只有他死的那一天,她才会来到他坟前俯身看一看? “这话恐怕不应该由我来问。”许青窈面沉如水。 她的本意是指他们之间身份上的僭越,薄青城却听出了话里行间浓浓的仇怨,似乎还有驱之不散的嫌恶。 好,真是好得很。 从之前的处心积虑,到现在甚至连虚与委蛇都不屑,看来是他做得太低贱,才喂养了她的傲慢。 按照郎中的说法,他的毒已经种得很深,她是料到自己死期将近,因此有恃无恐? 他的心口一阵刺痛。 暗暗握紧袖中十指,偏偏脸上还挂着孩子气的笑,只是那双黑瞳远不如从前明亮,“最近生意上的事太忙,一直没工夫过来,窈娘不会怪我吧。” 说着尝试去捉她搭在桌上的手指,却被她本能地避开。 他微微一愣,唇边笑意却更深,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来,顺手抓过一旁的紫砂壶,给自己斟了盏浓茶,“半个月没来,嫂嫂这里的茶真是叫我怀念得紧呐。” “只是今天这杯,却不如以往的滋味好。”薄青城端起那兔毫盏,放在眼前细细观赏。 许青窈平静地说:“这是碧螺春。”她以往备的都是君山银针,有意迎合他的口味,这几日他不在,为了防止房中人误喝中毒,特意做了更换。 “茶具似乎也换了。”薄青城提起紫砂壶,仰趟在玫瑰圈椅上,一面把玩,一面似笑非笑地说。 许青窈微微一愣,只觉事情愈发怪异,面上依旧是安稳淡然,“二爷送的那一套青花釉里红,太贵重,怕遭了摔打,我便事先收了起来,要的话我现在就去取来。” “不必,”薄青城坐起身来,将紫砂壶在桌上摆好,“我只怕你不喜欢,将那茶器束之高阁,反倒糟蹋了,那本是用心做的。” 许青窈垂首,低声道:“怎会。” 薄青城心里发苦。 知道真相的第二日,他也曾坐在此处,如同往常一样,看着她烹茗点盏,把一杯茶雾缭绕的君山银针递到他眼前。 他笑着试探她,要与她交杯,她微微一愣,未应他的请求,却兀自为自己斟了一盏,送入喉中,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仰颈,将那发苦的茶水一饮而尽。 想来,这已经算他们靠得最近的时候。 荒诞到极处,他竟然觉得有些好笑,眼前这个人虽然不愿同他共生,倒肯同他赴死。 那么缜密的布局,算对他用心吗? 想到这里,薄青城起身,走到窗前,只见楼下小院里花木葱茏,玉兰树叶片肥厚油绿,半个月前,他曾在此树下立了整整一夜。 当时望着的正是面前这扇雕花窗棂。 那夜漫天如水的月光中,他亲眼看着这一窗灯火熄灭,那时已是深夜,于是他才知道,原来她一直失眠。 他想,他嗜血的刀锋永远地要少一颗人头了,那就用自己来补上。 黎明初晓,长刀的白刃上结了闪闪寒露,他把它重新归鞘,悬在房梁上,穿过床帐,睡觉时会正对眉心。 于是他第一次知道,刀悬在头顶的滋味,竟然也会让人上瘾。 瘾?他想,瘾是多么糟糕的东西,他是恨瘾的。 “还记得在蜀地的那次吗,你为我买过一种竹露饮,我一直记得。” 那是她第一次肯触碰自己,那时他怎么就敢信,他怎么就敢信她真的好心到肯为自己揩去唇边和下颚的残汁——毒液的残汁。 是怪他喝得太急,他想。
第56章 薄青城离开前, 背对着满室夕阳红影,“你准备一下, 晚上我会过来。” 这句话成功让许青窈神色大变。 她在脑子里踅摸了半天, 搜出来个还算正当的借口,“我身子还没好。” 薄青城脚下顿住,高大枯瘦的身躯一晃, 伸手虚扶了把门框,只觉得肋骨就像被人抽走一样。 “我说了我要过来干什么了吗?”薄青城微微侧过身,嘴角噙着一丝淡笑, 他努力压制自己艰难的喘息,试图将这句话说出谑浪的味道。 瞧瞧, 到现在还在骗他,利用他的愧疚, 让他亲手将剑插进自己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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