涡流激撼了他,他意图冲破重重迷雾,却忽然被危险的尖岬咬住,妄想用蛮力征服,把贝壳碾成齑粉,海藻化为泡沫。 腹中的疼痛终于如期而至,她从迷失的海上归来。 白浪,青烟,海帆……一时全都不见,云层压覆云层,水天一线,过了些许时辰,尽数化为一片红光。 她终于有勇气彻底推开他,抽搐着蜷起身来,极力展现自己的疼痛。 血腥味儿涌上来的一瞬间,他半撑起身子,茫然地盯着她—— 待摸见衾褥上的黏湿,忽然发觉自己犯了大错,就像七岁那年打破嫡母房中的一个定窑白瓶,每一个碎片都叫嚣着,想要他的命,现在威胁他的,则是这片不断扩大的红。 怎么办? 他披了睡袍,无措地站在地上,满室的靡香都在提醒他之前的疯狂。 床头的烛火摇摆不定。 “云娘,云娘!” 她在叫外间的丫鬟。 他像是受了提醒,终于清醒过来,“对,找郎中……快叫薛汍过来!” “窈窈……”他唤着她的名字,希望她不要睡去。 握着她的手,却不敢看她的眼睛,他怕里面的情绪他看不懂,又怕自己完全看懂。 许青窈闭着眼睛,一方面是在躲避,另一方面,她在回忆。 那时,她躲在春晖堂后院的床下,身体被四分五裂;同一时刻,他距她咫尺之遥,站在那里,却如同过客;她因为他东躲西藏,苟延残喘,而他正为他的部下东奔西走,光明磊落;那时她心里揣着恨,发誓要报复他,那股恨意积攒到今天,终于和着鲜血一起喷薄而出…… 那么多药材,没一个医好她的隐痛,青石板的那种凉,她一生也不会忘。 这样的疼他能感同身受吗?——或许永远都不能。 这一次,他就坐在床边,长发低垂,脸色颓败,白绸睡袍散乱地敞着,肩前有她抓咬过的红痕,比“身负重伤”的她还像个艳鬼。 她很想将这种疼痛量化,因为她无法作出清晰的感知,报复的快意远不如想象中猛烈——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是折磨吗?无关痛痒?还是无足轻重? 可是即使这样微不足道的报复,也是以她的鲜血作为献祭才得来。 她忽然有些泄了气,这场报复的游戏是以她自身为燃料,然而她的心都快烧空了,好像才燎到他的发梢。 这让她有点怀疑,是不是一切根本就没那么值得。 越过茫茫大雾,她忽然想起一双蓄满雨水的眼睛,如果那日她没有上船,而是选择留下来,是会更好,还是更坏? 眼前的男人俯下身来,喂她服下止血的丸药,仅仅一粒——他不是郎中,不敢随便用药,仅仅只是想为她做点什么。 执起她枯瘦的腕贴近自己的脸,“窈窈,你好起来吧。” 她的手无力地滑下。 他惨笑了下,是一个弯到半路就泄了气的弧度,“好起来才有力气报复我。” 然而她双眸紧闭,不置一词。 “我们这么年轻,以后还会再有孩子。”拿前额磨蹭她的颈项。 她感到一阵濡湿的潮热。 彻底背过身去,任凭泪水漫延滑落。 不会有,以后不会有。 永远都不会再有。 太静了,像沉到地底那样静,不是水底,水底还会有细微的响动,这是土里,两个人中间隔着坚硬的障壁,像是埋在一个洞穴的两具棺材,直到里面的人腐烂成白骨,也不会有往来。 脚步声一节一节地拔起,终于停在外面。 “笃笃”叩响了门扉。 薛汍来得格外快,这使薄青城稍微有些安心。 血止住了。 丫鬟过来为她换上干净的衣裳和衾褥。 可是只过了那么一瞬,他的心就再次沉入谷底,耳边像有断弦拨弄,荒腔走板,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嘈杂之中,他断断续续地听见几个字,“小产”、“损耗”、“再难受孕”…… “什么?”他起身逼近薛汍,少见地失态,“你再说一遍!” “病人本就体虚,又兼忧劳过度,今日遭了冲撞,以致小产,今后恐怕都难再有孕。” “不可能,”他扶额缓解头痛,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却一时难以厘清,“昨日你才说孕胎平稳……” 薛汍低头,听声音有些无奈,“孕中本就不可房事过甚……” 薄青城跌坐在椅子上,是啊,都怪他。 如果不是他意图饕餮操之过切,会酿成这样的后果吗? 床上的人自始至终背对着他,她一定是不愿再看见他。 他失去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或许也是唯一的孩子。 不止是她和孩子,连窗外的夜色都要背他而去了…… 他一直站到天亮。 - 薄府,放鹤亭上。 “吊死鬼打酒,踩死泥鳅; 泥鳅告状,告着和尚; 和尚念经,念到观音; 观音打水,打到个落水鬼!”③ 诵唱童谣的是个身穿蓝夏布衣裳的青年女子,声音中正有力却不乏灵动,不同于一般楼里的歌姬优伶,这是走街串巷出入大户人家的说书女先生。 这是半个月前薄青城特地给许青窈找来的,自从小产之后,她就躲在绣楼上再不见人,惜足如金,连园子里也不涉一履,怕她长此以往下去,就这么闷坏,便找了个说书的女先儿,给她解解闷子。 女先儿唱完了,小少爷薄停瑜拍掌,“唱得好,再唱一个!” 薄青城不自觉皱了眉,上前责道:“不是叫你陪大奶奶的吗?” 盲目的女先儿闻声,赶紧转过身来,白眼仁儿眯成一线,颤着嗓子答:“大奶奶说是困了,将我们都赶了出来。” 他心里一沉,忽然就觉得有些不好,当即往南风苑去。 三天前,她忽然说要一把剪子。 他遣人给她送去了无数样式,金剪、银剪、尖头剪、圆头剪,可是她都说不好,直到一个贩南北货的杂货郎过门吆喝,丫鬟云娘趁机给她寻回来一把倭制剪刀,外面雕花镀金,内嵌万字花纹,制作极巧,两翼细长,乌黑油亮,刃薄尖锋。 飞奔上楼,气尚未平,此刻见她坐在南窗下,手里正拿着锃亮的剪刀比划——这是要寻短见吗?他冲上去劈手便夺来。 将人拥在怀里,“窈窈,你别胡闹。” 许青窈有气无力地挣开他怀抱,将面前的栀子枝条扬了一扬。 原来是在插花。 虽然她还是不愿同他说话,却终于有了人气儿,不再自绝于世,这叫他多少有些喜出望外。 “原来是要插花,怎么不早说,我那儿有好些花木君,前朝的古壶,胆瓶,市井里新出的藤盆、竹器,保准你弄出个‘锦洞天’来。”①② 她自顾自修建手中的枝桠,脑子里不住地想:如今她已然不能再有孕,他会不会放她走? “窈窈,你总这样不吃不喝,皱着眉头,身子怎么吃得消?”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囫囵咽下。 见她依然油盐不进,他似乎又要动怒,正好瞥见她袖角倒卷时露出的伶仃腕子,不由得眉头一松,叹了口气,起身离开。 夜里再来的时候,他带来了个滚地灯。 绿色的藤球,被风一吹,满院子乱窜,将那簇亮悠悠的火苗滚得到处都是,那样子很奇特,就好像是个绿毛脑袋,又像是只茸茸的毛脚,她灰败了三十天的脸上,终于露出清恬的笑容。 然后他便趁机附在她耳后,问她,“窈窈,想要一只小犬吗?” 她似乎犹豫了下,对上他满含期待的眼神,笑容倏然冷却,径直折身回房。 然而等上楼的时候,他又跟上来。 看了他一眼,显然他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亮了亮手里的东西,那是一副做工精致的链子,金银环交错,皮质的项圈做得细瘦,她喉头一紧,不禁毛骨悚然,以为他又要磋磨于她,飞快地阖门。 然而他却强硬地挤进门来,“这个不给你用。” 阖上门,嗓音低沉,“窈窈不是想要狗吗?”
第53章 旺儿来时雨阁问沙船厂选址的事儿, 薄青城站在窗前,仰头活动关节, 一手扶住后颈, 随着头颅转动,喉结处传来隐隐疼痛,不禁心下暗咒:真是该死, 早知道就不该把那玩意儿收口打那么细。 随着圆领袍的里衣立领被松开,旺儿一抬头,正好瞧见自家主子颈上一抹红痕。 随口问道:“爷, 您这脖子怎么了?” “不该问的别问。” 旺儿应了一声,只觉得主子今日格外古怪。 薄青城重新把领口的盘扣系好, 忽然瞥见远处一抹娇小的身影,即使扮作个小厮模样, 照样能认出是女儿身, 此刻正蹑手蹑脚地往角门外溜。 看背影有点像素素, 遂问:“小姐近日在忙什么?”那丫头从前总爱缠着他问东问西, 这次回来, 不知是不是长大了, 忽然消停了不少。 旺儿斟酌片刻,凑近道:“爷,小的不知道该不该说, 近日有人看见小姐和小薛神医走得很近。”何止是走得很近, 他话还是说轻了,这两人一个月来, 简直是如胶似漆, 天天腻在一起。 “薛汍?”薄青城疑心自己听错了。 那个姓薛的小子野心非凡,竟然也会栽进儿女情长里面? 不过, 此人确实少年英才,医术卓越,又生了副好相貌,怪不得会被素素这样眼高于顶的丫头看上。 细想起来,这倒是门好亲事,薛汍无父无母,族中亲缘淡薄,将来素素嫁过去,也不用被公婆立规矩,或者干脆直接将薛汍招赘,这样他在药材生意上也好有个助力。 虽然如此想着,却也不能坐视不管,那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妹妹,少年人玩性重,姑娘家总要吃亏的。 遂对旺儿道:“派几个人盯着,切记不要太过声张。” 旺儿走出几步,薄青城又吩咐:“对了,去春晖堂那儿,顺便弄点祛瘀止疼的药膏来,家里的前些日子已经用完了。” 怪不得老话说这男儿膝下有黄金,是不能随便跪,这简直比黄金还硬,他也只是爬跪了那么一会儿,就把膝盖蹭破了皮,回头该叫人给她那楼上都铺上红丝绒毡,记得从前在南粤时,他见过外邦有那么几种样式的,一个比一个颜色靓丽,一个比一个软和,她那地方太死气沉沉了,得调理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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