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你,”许青窈说:“我父母都死得早,你要是想见,就去离这儿七十里地的桃村,村口有个长草的坟头,自己跳进去挖一挖吧。” 薄青城半晌没有说话。 过了好久,才把人往怀里圈得更紧,“难不成我们窈窈是天生我材必有用?” “那倒也不是。” 许青窈说:“不妨告诉你,我的字是庙里的一个老尼教的,我给庙里的姑子们作衣服和绣经文,老尼答应教我和堂妹认字,不过也只是些许识得些文墨而已,后面长见识还得在你们薄家。” 她早就听说薄家有个藏书阁,里面古今典籍汗牛充栋,浩如烟海,再加上那时差点被一个老财主娶走作妾,遂应下了薄家的那门亲事,想着未来郎君瘫痪在床,起码不能仗着体力欺负她,有饭吃,也有书读,算是个不错的出路。 “尼姑庵还能给人开蒙?”在他的印象里,那并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默了良久,许青窈才开口说话,声音陡然转冷,“为什么不能,尼庵和道观本就是学文讲经的地方,记得从前不知有多少小姐太太初一十五来集会呢,有些比丘尼熟诵经文,名望极盛,信徒广众,称得上是桃李满天下……好好的清净之地,都是被你们这些人给祸害了!” 薄青城以为她是想起来两人在白马庵的那次而难堪,遂急忙分辩:“我是从来没去过这种地方的,唯一一次……也就只有那一次。” 想起旧事,“我恨你。” “我知道。” “从前是你说我爱慕虚荣自作自受吧?”许青窈忽然翻起了旧账,她是个记仇的人,吃了亏是一定会记着的。 “我并不知晓内情。”薄青城低声道。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许青窈说。 莫非如此,恐怕他才不会跟她道歉。 薄青城心想,看来你要失望了。 “大道直如发”,马儿缓缓在碧草上前行,远处空谷不时幽鸣,隐约有水流飞溅。 身后男人胸膛宽阔滚烫,只觉得自己后背要被灼伤,许青窈不动声色地把自己身子往前倾,好叫两人错开些距离。 不想,薄青城却将马勒停,“前边有个茶铺,我们就在此处歇脚吧。” 那是一座简陋的茶寮,泥炉的灶洞里白烟滚滚,长条椅上零星坐了几个扛锄的农人,人不多,此时远远听着,却十分聒噪。 两人走近,许青窈看见几人交头接耳,其中一人语气古怪,“听说了吗,下游打上来一具尸体,好像是个猎户,大概是从崖上掉下来的,腿都断成了几截……” 许青窈听见“猎户”两个字,心里一沉。 趁着薄青城去前头端茶,上前问道:“敢问几位老伯,那人现停于何处?” “是在县里的衙门,一直无人认领。” “大约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几天。” 明明头顶骄阳似火,她却没来由地一阵恶寒。 看着他走到她面前,一股凉意自后背脊骨森森爬升,她打了个寒噤。 “我想去城里买些胭脂水粉。”她抿一口茶,艰难地说道。 他挑眉,“你从来都不施脂粉。” 她莫名地有些想笑,笑自己仓促的借口。 她张了张嘴还想要说什么,喉头却像被堵住,连气息都有些不稳,幸好,她看见他笑了,还说:“你的脸色确实不大好看。” 恐怕是最近太受累的缘故,他打算今夜收敛一下自己。 见两人起身离去,店主过来收拾残局,见陈旧的荆条桌上,两碗对碰的粗茶,一盏见底,一盏似乎不曾用一滴,天上的太阳,满满当当地晃荡在水底。 许青窈选了一家山阳县城最大的脂粉铺子,有两层楼高,这里位于樊楼,烟柳繁华之地,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当然,最巧的是离县衙也不远。 “五芳斋的玫瑰酥和杏仁佛手很不错,你尝过吗?”她似乎很期待他的回答。 薄青城坦诚回答:“那些都是女儿家喜欢的玩意儿。” 看她眼神不大对,他便又说:“我去买。”心里想道:身边不带小厮确实太不方便。 刚要走,他又停下脚步,隐约感到古怪。 她竟然也会跟他讲起市井闲话? 便回过头来,冷冷瞧着她的脸,说道:“三国时期,诸葛亮平定南中,将当地酋长孟获捉住,又放,如此反复,在第七次彻底将其擒拿,使此人心服口服,俯首称臣,这个故事你听过吗?” 许青窈定定点头,“我知道。” 她转头透过支摘窗朝下望,他也随之俯瞰,只见道上一列官兵正巡视而过。 明白她的意思,遂柔和笑道:“你知道就好,若是没有路引,被查出来,很可能要蹲大牢,那日子想必不会好受。” 她故作娇婉地推他,“快些去吧,五芳斋人多,排队很耗工夫,天色太晚,到时上山的路不好走了。” 他笑了笑,朝楼下走去。 站在窗前,见他走远,她当即匆匆朝县衙而去。 衙门后院的验尸房。当仵作揭开那张白布,她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要不是他侧颈间的痣,她很可能认不出他。 毕竟是和自己有过朝夕相处的人。 原来看见人死在自己面前,竟会如做梦一般。 她很淡定地要求看他的膝盖,当然,什么都看不出来,因为整个身子都早已经被水泡发肿胀不堪,他怎么会掉下悬崖呢,因为曾经帮她修整屋顶,而导致腿脚失灵?要知道,他曾经是个很灵巧的猎人。 ——又或者,有人蓄意谋害? 一个靠山吃山的猎户,除了成精的野兽,谁会想报复。 荆大哥失踪的那一夜,那个人就来了,真的有这么巧? 她一直憋着没问,他好像也从没问过她,双方都默契地保持着适可而止的询问距离。 仵作狐疑地问她是否认识这个人,她说不知道,是认错人了。如果要寻找真相的话,怎么能节外生枝? 她走出衙门,忽然觉得天上的太阳大得无边无际,有时又小得像她的一颗眼珠。 当薄青城楼上楼下跑了好几遍,才找到许青窈的时候,她正站在樊楼楼下的转角,打一把竹骨伞,伞上画的是一枝红梅,枝干虬劲,笔墨淋漓,朱砂用量很足,甚至可以说有点过了,叫那梅花透出一股不同寻常的妖异。 薄青城抬头望一眼天色,手里还提着买给她的玫瑰酥和杏仁佛手,“怎么突然打起伞来?” “恐怕要下雨了。”白而亮的太阳光刺得她眯眼。 薄青城笑道:“你是要做诸葛孔明了。”他是孟获吗?被七纵七擒的好像是他。 “我想喝酒了。”许青窈忽然说。 薄青城愣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在途中经过酒馆的时候,下马进去要了一坛女儿红。“别的恐怕你喝不了。” 大约也知道女儿红易碎,四蹄修长的枣红马走得很优雅,上山的半道并没有下雨,于是他笑她,“你想要做诸葛孔明,还得再修炼修炼。” “是东风不识相。” 知道她是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典,他听了觉得很有意思,于是心里想:其实小厮也可以不用,有些事亲力亲为也实有趣味。 山阳县衙。 仵作见一个圆领青袍风姿俊秀的小公子打门口进来,知道这是他们县太爷的知交,遂赶忙迎上前去,“公子,方才有个妇人前来认尸。” 见公子眉头紧皱,仵作补充道:“哦,就是翠屏山下离陆家坳不远发现的那具。” “结果?”薄今墨大步流星,边朝里走边说。 仵作说:“那妇人神色很古怪,好像难过的样子,末了却又说不认识。” 见少年神色郁郁,仵作自告奋勇道:“那妇人才走不久,要不要派人去给截回来?” “不必了,”薄今墨说:“已经查清了。” “怎么回事?” 薄今墨塞给仵作一沓通缉告示,“看看这个。” 翻开第一张,那案犯的侧颈间赫然就有一颗黑痣。 内室。 山阳知县贺昳正在南窗下批阅公文,见薄今墨进来,眉头方才有些舒展,“师弟,翠屏山下蟠江漓听说了吗?” “光山阳那几家大户估计都够你头疼,还不要说城里城外现在是一片惶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狗知府命我们十日之内务必剿匪成功。” 贺昳又唾骂淮安知府范文烛一阵,问:“济愚,你怎么看?” “我已经有一计了,只是……” 剩下的话薄今墨斟酌要不要说,他怀疑这个水泊里的强盗,和漕帮的人有些关系,心里埋着这么个引子,怕事态不可收拾的时候两方面都难做人,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回避。 义父身体本就不好,再听见这个消息,还不坏事? 贺昳咬牙切齿地说:“听说那伙强盗近日掳走了好些妇人,现在妇孺老弱大白天都不敢出街,殊为可恨。”他本是个富贵闲人,从前只在话本子听说过这种事,现在竟然犯到他手上,未免摩拳擦掌,打算要大干一票。 薄今墨本来还在犹豫,听了这话,当即便道:“‘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咱们就来个出其不意!” - 今夜,薄青城喝了些酒,果然没有再碰她。 可是,她却要碰他了——想到这里,许青窈翻身,悄悄伏在他身上,猛然掐住他的脖子。 薄青城是个睡觉很浅的人,疑心多重,睡眠就有多浅。 被许青窈这么一激,当然醒来。 或者说——他本来就没有睡着。 那么一点酒,就想把他放倒,未免太轻敌,要不是她愿意给他渡那么两口,他一点也不会沾。酒让人丧失定力和德性,他一向厌恶这种东西。 擒住她双手,“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替天行道。” “行的哪门子的道?” “杀人偿命。” “为了一个山野村夫,你要杀人?!” 许青窈冷笑,“人果然是你杀的。” 薄青城眸光一暗,翻身将人按在身下,“为什么?” 在脸上逡巡了一圈,双眼发红,“你上心了?” “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为了那么个下贱东西,你要杀我,还敢说与我无关?” 许青窈说:“比你好。”和她住了几天,起码没碰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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