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真要的话,甚至还可以再便宜些。” 许青窈颔首微笑,车把式见状跳下去,和老人一起将五彩斑斓的花灯搬进马车里来。 连大雨也不曾熄灭这闪烁的光晕。 然而今日许青窈和云娘乘坐的只是一辆简陋的单驾马车,那剩下的一半花灯,显然无缘温暖的车厢。 许青窈正犯难,她本意就是要让这对爷孙早些回家,如此,还怎么说话算数? “剩下的一半我要了。” 一驾高大豪华的油壁车,施施然与许青窈的马车擦肩而过,停在前方高大碧绿的香樟树下。 雨水倾盆。 里面的人从始至终不曾露面,只透过那贵重而散发柔软香气的木料,徐徐传出清朗如玉的声音。 “老伯将这些都卖与我吧。” 许青窈还是留下了所有灯具的钱。 钱货两讫后,便用眼神吩咐车夫上路。 一半的璀璨华光被马车载走,剩下的一半遗落在身后的雨夜里,点亮了古老的粉墨戏台。 “公子。” 随着一声问候,一只狐狸形制的提灯照亮少年精致无暇的半边脸。 片刻,各色花灯便堆簇在马车之中,苍青色纱织长袍被烛光环绕,竹叶暗纹栩栩如生。 付钱的时候,爷孙俩坚决不要,说是前面的贵人已经付过了,不能再占便宜。 这让徐伯有些犯难。 最近少爷忙着将钱庄分号开遍大江南北,他们一整天都在钱庄处理新旧账交接问题,忙到这时才出来,结果一出来,就赶上了这场倾盆大雨。 两个倔强的老人你推我搡,好像那袋碎银是烫手山芋,雨中,马儿的响鼻喷出阵阵白气。 “徐伯,走吧。”马车里的人发话。 紧接着,两把鎏金披银的竹骨绸伞以撑开的形式,滚落地面。 徐伯会心一笑,翻身上马。 这两把伞不知抵得上这里多少宫灯了。 “老人家早些回家罢。” 马鞭闪电般划破黑夜,车轮辘辘,消失在静谧的雨夜长街之中。
第73章 “薄青城。” 黑暗中, 轻快的女声从天而降。 灯笼像发光的鱼群,女子绿色的襦裙似一尾碧鳍, 被簇拥着游入室内。 “这些都给你。”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那声音濡然有笑意,在冰冷的地面,炸开水花。 厚重生锈的铁笼, 顷刻间被莲花灯、牡丹花灯、螃蟹灯、鱼灯、龙灯、蝴蝶灯和书形灯、扇形灯、伞灯、磐灯、羊角灯、绛纱灯层层叠叠包裹起来,像是一座发光的宫殿。 男人蹲守其中,身上的纻罗丝袍暗纹流转, 像是贬谪下凡的仙人,又如同一只被华灯囚住的困兽。 窗外大雨倾盆, 天地滂沱。 竹骨伞远去。 七步之外,伞下的人回头, 低声喃喃:“你曾经送过我两盏灯, 一盏是描词的绿色漆灯, 一盏是久经不灭的滚地竹灯, 现在我还给你, 用这世上所有的灯光。” 她现在算是对他好吗? 伞面微倾, 几点冷雨簌簌,许青窈失笑。 面对一个被迫失去一切的人的时候,原来每个人都是可以无限慷慨的。她想。 - 第二天雨还是没有停。 许青窈就在会馆里小住下来。 其间, 许青窈听闻, 淮安城里忽然来了一群北方商人,操一口流利的关中话, 她出去一看, 便知是陕商和晋商。 近些年,陕商和晋商走得近, 人称“山陕商帮”,本来山陕商帮与江南的徽商是三足鼎立,现如今却成了两军对垒。 细说起来,这都得归功于一条商路,所谓“北棉南下,南布北上”是也。 自打黄道婆的织棉技术从琼州传入松江府,江浙就成为纺织重地,然而相比于时兴的技术,当地的产棉量却相形见绌,与之相反的是,山陕虽然盛产棉花,纺织能力却有限,源于气候干燥,织布断头多,产量差。 再加上西北东北两地苦寒,长期需要大量棉布输入,这就促使三大商帮不得不交流协作,造就了一条贯通南北的商路—— 由晋商和陕商在北方采购棉花,沿运河载至江南进行加工,等棉花被织成布匹,再从徽商手中回购,装货启程,运至北地贩卖销售,从中赚取大额利润。 许青窈略想了一想,今年这会儿明明才刚到六月,怎么北商就往南来了? 往年都是七到八月,晋商才运棉过来,向江南的布商交付原料。 她派人出去打探,结果说是这批商人这回下江南,身后没有带任何货物。 这就奇怪了。 一直等到三天后,这群人还是在四处悠游玩乐,把淮安城的山山水水都逛了个遍,甚至还包了几艘乌篷船,直往徽州和扬州去了,看他们白日放歌,夙夜醉酒的样子,似乎此行真是来纵情山水的。 人家没公开行程,本地的商会自然也不好先去登门叨扰,至于棉布纺织的生意,牵涉的也不是某一家,因此大家普遍都在观望。 这一夜,又是雨。 许青窈点过茶叶的龙门帐,刚才睡下,就听外面笃笃敲门。 “大少奶奶,不好了,底下粮仓漏水了。” 许青窈披一件青色绿萼梅刺绣披风,掌灯前去开门。 “怎么回事?” 旺儿神情焦急,“大少奶奶,底下仓库漏水,二爷住的地方都快被水给淹完了。” “还不赶快把人移出来,给换个干净地方。” “二爷那样子,您也知道,刚说要给他换地方,就是一气大吵大闹,谁也说不听,恐怕还得您亲自去看看。” 许青窈扶额,“行。” 许青窈到底下仓库一看,果真淹成了个水帘洞,看样子是有一段时间都不能住人了。 就连才送的灯笼也全都叫水泡坏了。 抬抬手,“挪到其他仓室吧。” 铁索咣啷,经过她身边时,衣摆猛然被抓住,许青窈看着那只被水泡得发白的长手,视线移向笼子里湿漉漉的人,猛然愣了一下。 她想起郎中的话——“如果再受潮,恐怕伤口要恶化”。 好不容易才转好,到时看病还要花钱。另一方面,现在基业的根底还在薄青城的人手里握着,要是叫他们知道,自己的主子真出个好歹,届时恐会带来更多麻烦;还有外面生意上的合伙和主顾,估计早都等着看薄家的笑话呢,正值风雨飘摇之际,怎么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还真是处处受掣。 这样想着,遂沉声道:“行吧,就放我隔壁。”放她间壁,也好叫她看着点,别闹出什么事来。 将心腹都遣走,许青窈疾步上了楼梯。 刚和衣睡下,就听见隔壁一阵当啷声。 许青窈翻了个身。 又是一阵异响。 拉上锦被,将整张脸覆住,朦朦胧胧地睡去。 大约隔了一炷香。 “咣咣咣” 像是有人在凿墙。 “薄青城,你这是要偷光么!” 许青窈狠狠地在墙上蹬了两脚。 片刻静默。 “咣。”短促的一声,像是有点畏惧似的。 许青窈倒吸一口凉气,披上外袍,气势汹汹地杀了过去。 两扇描金漆绿门在黑暗中瑟瑟发抖。 “这么晚不睡觉,你到底想干什么?” 笼子里的人捉住铁栏,正努力将他沉重的窝搬到紧贴隔壁卧房的墙下去,铁索因而晃动地厉害。 “愚蠢,你是崂山道士吗?世上没有穿墙术。” 还在晃。 许青窈无奈扶额,“薄青城,我看你也是真疯了,你坐在笼子里,怎么可能搬得动这庞然大物?就像你不能揪住自己的头发,让自己脱离地面。” 于是他招手,意思是要她帮他。 好了,这是给自己挖坑。 许青窈伸出一根手指警告他,“我帮你这一次,然后你不许再闹。” 笼子里的人点头。 一个笼子,再加一个男人,很重,幸好她力气尚可。 推过去,然后将铁笼靠墙摆好。 他挺着腰往后挪几寸,贴在冰凉的墙壁旁,盘腿坐好。 许青窈擦了擦手,转身要走。 门差一指就要阖上。 “咣咣咣。” 声音小心翼翼中又透着大胆狂妄—— 随着最后一声收势,黑夜里传来微弱的回音。 始作俑者的指节还叩在笼子的铁栏杆上。 廊上的莲花滴漏沥了三下。 许青窈仰天长叹,深吸一口气,探头进去,眯起眼睛,冷厉地瞧着笼中人,半晌都未曾挪眼,意思是“你还有什么花样,尽管使出来”。 薄青城指指门口,又敲敲隔壁。 意思很明显了,他这是要跟着过去。 “休想。” 许青窈的话音刚落,笼子里的人就跟疯了似的,抡着脑袋往硬铁上撞。 直到满头鲜血地盯着她,大约是见她还没有作出回应,他眸光在黑暗中闪闪发亮,跃跃欲试,似乎还要再来一遍。 “好了!”许青窈制止他。 夜太深,再这么耗下去,明天的活计都别想干了。 反正钥匙在她手里,他也出不来,她住的隔壁是个小套间,就让他在外面呆一夜,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这里的地板都是打磨过的白方石,极光滑,饶是如此,这笼子对她来说也十分费劲。 看她推得费力,却是实实在在地允了他,他高兴地站起来,也在笼子里面帮她推。 “你还好意思站起来?”许青窈气不打一处来,“都怪你知不知道。” 一边在心里腹诽,这人真是心机深沉,连发癫都不忘威逼胁迫。 也得亏她心善,要不这人就算把头撞掉,也没人管。 既然谈到心善了,也就送佛送到西,随手朝笼里丢一条棉帕,意思是要他止血。 终于将这癫子打发足够,她这才能步入里间卧房,寻她的一枕黑甜。 这门很巧妙,是一面带有机关的西洋大菱花镜,在镜面翻转之前,是断断看不出里面还另有乾坤的。 薄青城被隔在一墙之外,面对镜子里疯傻痴狂的自己,伸手拭去鬓边血渍。 好歹,没听见外面人再发癫。 许青窈终于安稳睡去。 镜中人青丝散乱,脸上带着乖戾的笑意,在笼边一探,摸到铜匙,极为利落地开门出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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