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是还能免去在路上运输银两的风险,要知道,她为了本趟押银,走镖费就付了很大一头。 手下有人提起最近新兴的钱庄和票号,说是可以通过信票,异地兑付银两,并且力荐此种转运方式。 她不是没考虑过,转念一想,钱庄的分庄设在当地,必然与当地商帮有所牵连,而本次行动乃是十分之机密,要是叫经手的账房伙计泄露出去,这步棋就算废了,徽帮也要重新落入险境。 最后还是选择了老套的镖局押运。 她偷师很快,将这一招学下来,刚想通过收购淮安本地的粮食,向太湖等地的棉农再作兑付,忽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淮安市场上的粮食都没了。 这实在太奇怪,也就短短一个月,怎么会搬空了淮安米市?谁有这么大的能耐? 要知道,她此次能垄断北方棉市,完全是因为薄家充足的架本(现金流)在背后支持,这个买断米市的人又是谁?谁的财力能与淮安首富相抵? 淮安消失的米和湖广被提前买走的棉花会有关系吗? 沉思间,就见旺儿神秘地压低声音,露出天机不可泄露的古怪神情,“传说是阴兵过境,借粮而走。”
第75章 “阴兵借粮?” “放狗屁!” 范文烛绝对想不到, 自己说这话的时候会是蹲在大牢里,面前是昏暗的烛光, 冰冷的刑具, 以及江苏巡抚那张看不清颜色的脸。 敢对自己的顶头上司如此不逊,这样的情景,在这位靠拍马阿谀之术混迹官场十余载的淮安知府身上并不多见, 同时也预示着,此时此地,此人的仕途已经走到了尽头。 淮安粮市被无名奸商垄断, 百姓人心纷乱,漕帮失业流民趁机闹事, 要求官府开仓赈粮,上面怕事情闹大朝廷问责, 顺水推舟, 命地方知府范文烛大开义仓赈济灾民。 事发突然, 来不及转圜, 空空如也的粮仓, 就这样大剌剌地裸|露在督粮道前来验粮的属官眼里, 怕引起民变和粮食挤兑的风潮,事情很快被压下去,知府范文烛却就地下了大狱。 入狱不到三天, 人就没了。 对外传是在家病死, 范家人甚至还收到了来自上官的慰问。 “怎么会这么快?”山阳知县贺昳摇着手里的扇子,姿态不再如往常一般风流蕴藉, 而是不安。 相当不安。 范文烛是个狗官, 欺下媚上,鱼肉百姓, 他是恨不得诛之而后快,这会儿听见人就这么死了,心里却觉得荒唐,倒不是兔死狐悲,而是觉得不该是这种死法。 “名不正言不顺的死法,对吗?”薄今墨说。 “知我者莫若小师弟也。” 少年嗓音清冽,眸光冷厉,“看来是有人等不及了。” “那咱们还要不要再往下查?”贺昳问。 “不能再往下,”薄今墨摇摇头,“起码不是现在。” “淮安百姓人心惶惶,有人都预备要逃荒了,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把粮食再放出来。” “你不是弄到湖广去换棉花了吗?” “怎么会,所谓‘湖广熟,天下足’,我把江浙的粮搬到湖广去,岂不是亏大发了?” 贺昳长了个经济脑,于官场上勾心斗角这一套不太通,做生意却是一把好手,当即就明白过来,从前,民间流行“苏常熟,天下足”,流传到现在,苏州太湖流域因为丝绸广受欢迎,大量耕地改种桑、麻等经济作物,产粮量早下降了,再加上人多,就变成了湖广输江浙。 “对了,我兑粮给湖广棉农的时候,已经和当地的粮商说好,叫他们运粮来淮安,加上我隐在乡下的那些,市面上很长一段时间应该不会缺粮。” 贺昳啪地收了折扇,站起身,看向窗外,意气风发道:“无所谓了,范豹已死,现在范文烛又倒台,我们终于不必再受制于人了。” “那可说不定,朝廷这堂水,还深着呢。” “济愚,说真的,咱俩换换,你那票号的生意,很有想法,将来前途无量,不瞒你说,账房的位置我看上了。至于我这个知县的宝座,就让贤于你如何?” “那可不行,贺知县,”薄今墨神秘一笑,躬身作揖,深拜下去,“或许不日我将要称您为贺知府了。” “上次那批刺杀你的家伙,寻出来了吗?” 自从回到淮安,想杀他的人明里暗里就没断过,薄今墨也纳闷,自己一个乡野出身的孤儿,到底得罪了谁? “无妨,今晚我就使计试他一试。” - “大少奶奶,范知府的丧礼要去吗?” 许青窈觉得古怪,范文烛虽然算不上好官,却是个“好”人——当然了,不是心眼好的“好”,而是身子好的“好”。 一年四季勤快揽财,搜刮民脂民膏从不缺席,严刑拷打力大如牛,怎么会突然暴病而亡? 而且丧事还是大办。 这么一个壮年暴毙的死法,大办丧礼就有些奇怪了,且不要说这位知府的死在官场内部也疑云罩顶——莫非范家人还想趁着自家老爷没入土,最后大捞一笔? 许青窈对这种做法相当唾弃。 当然,去还是得去,薄府是淮安城第一大户,要是不去,会给人留下谈资话柄,世情总是如此,谁不在场,谁就被泼脏水、背黑锅,她如今是薄家的家主,自然要负起大义。 当然,还有一点她不便说,那就是她要去探一探口风,总觉得范文烛的死和前几日的棉粮大战有关系。 “云娘,帮我把幕蓠拿来。” 许青窈说的幕篱是帽檐上悬系暗色纱罗,下垂障蔽全身的一种遮蔽物,她的身份特殊,不能随便出席有外男在的场合,如果按礼节要求到场,必得进行严密的遮掩。 上了马车,云娘看着隐在黑纱下的皎洁面庞,不禁长叹一声,“大少奶奶要是不想去,咱们就推了这事,这也太糟心了,每天出门做生意也没见这样的。” “那是因为跟咱们共事的,都是薄家的老人,掌柜在伙计面前,天生是有威严的,戴不戴幕蓠,咱们说了算话;而宴席上见的都属于外人,除非咱们薄家也能辖制那些人,否则,还是不要自找麻烦。” “您做事总是这么谨慎。” “是吗?”许青窈笑笑,或许是吧,她自己有时也觉得自己很不争气。 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薄家如今正是如履薄冰的时候,上次商会的事,已经让我在淮安城里出了名,这次出去,正好借此机会定一定人心。” “还是大少奶奶英明远见。”云娘露出自愧弗如的神情。 默了半晌,忽然幽幽说道:“要是大少爷还活着,肯定也会倾心于您。” 云娘从前伺候过她那位短命的郎君,并因此与她三年都相当疏远,也是今年薄家发生诸多变故之后,她才肯亲近自己。 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还能从云娘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来。 想起成亲那晚的蹊跷,许青窈不由自主问道:“大少爷在拜堂前有什么古怪之处吗?” “……” 云娘刚要说话,外面马儿嘶鸣,车上的两人都一晃,这才知道原来已经到范府门口了。 范文烛官声不好,丧事竟还敢大操大办,而且还是在这样的多事之秋。 门前宾客如云,座中高朋满座,其中除了商贾,许多还是官场名流。 许青窈心里疑惑更深。 大堂最靠外,假山半掩,湖石峥嵘,座中,一位身穿紫色长衫的公子正和虬髯大汉闲谈。 两人背后,玉色交领襕袍的美貌少年端坐静听。 紫衣男子道:“这个范文烛,死了都不忘给家人敛财,还真是‘鞠躬尽瘁’……” 汉子笑:“范家虽然贪财,此次却未必是自愿。” “你是说,这是上面有意要做给这些人看?” “不是给这些人,是给百姓。” 薄今墨目光望向外面粥棚和络绎不绝来领粥的流民,又多看那虬髯大汉一眼,唇角未免带笑。 话本不曾欺他,原来市井中也有这样豪迈卓异又沉着通透之人,如有机会,倒要好好重用一番。 阴兵借粮的故事搅得人心惶惶,要是淮安官仓亏空之事再传出去,指定要引起哗变,不如借范文烛之死,让范家人广开赈济,既可解燃眉之急,又能平息百姓怒火,待这阵危机过去,从外地拉来的粮即可平仓,顺顺利利瞒天过海。 是步好棋。 两人谈话的声音戛然而止,薄今墨未免生异,转头看去,就见满座宾客皆侧身探颈,齐齐朝向门厅。 他便也随之侧首。 只见来往高髻云鬟,楚腰卫鬓中,蓦然闯入一道墨样的幽深。 幕蓠的黑色透罗纱,一直垂到脚下,凭借那随着莲步浮动的暗影,依然可以看出纱下女子窈窕的身形。 微风吹过,脚下影纱半揭,露出月白暗花褶裙的一角。 直到许青窈走进女宾专用的庭室,院内才又恢复嘈杂。 “方才那位就是薄府的大少奶奶,如今掌着薄家内外。” “听说前些日子的山陕商帮与徽商大战,就是这位少夫人献出奇策,驱退那帮北夷,保住咱们的棉花商路。” 一人作惋惜状,“巾帼不让须眉,只是无缘得见,瞧着还是个美人呢。” “寡妇门前是非多,你见了,就得是非到你身上了。”男子笑得轻谑。 后排的少年眼神陡然转冷,起身向仆人讨了铜壶来,说是要给茶盏里加汤。 快步经过走道,貌似手上一松,滚烫的沸水便浇到最近的男子腿上,那人大叫一声,当即跳起,狼狈不堪。 赫然便是方才谑笑之人。 “你……” “瞎了眼呀你!” 薄今墨微微一笑,抱拳作揖,“小生手脚笨拙,还望您大人有大量。” 因为这一抱拳,铜壶倾斜,里面的沸水再次滚滚而流,尽数倾在男人脚上,烫得此人当即滚在地上抱膝嚎叫。 上来几个豪横的家仆,作势要以多欺少。 先前和紫衣客对谈的虬髯汉三两步上前,“分明是你家主子自己不注意,起身撞在人家壶口,难道还想动手不成?”他听见了几人的轻薄言语,也感到十分不平,见少年因为义举而涉险,自然要出手相救。 见对面真要动手,薄今墨轻轻打了声唿哨,徐伯带着两个暗卫顷刻而至,挡在几人面前,回身向薄今墨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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