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窈不答,他也不恼怒,横竖她的手都在自己掌里握着,想到这一点,不禁又叩得紧了些,“悬丝傀儡戏,泉州的地方戏。” “方才那几句,是正剧开演前,要唱的一段开台戏,为的是祭拜傀儡戏祖师爷陈平。” 戏台上又唱了一段,“一炷清香,拜请杭州田大王;铁板桥头请师傅,腾云降雾下云霄。” 薄青城附在她耳边解释,“这段唱词是歌颂戏神田公元帅。” 许青窈不语。 手指叉在他指掌间,来回撮弄,被牵连着,也和那戏台子上的傀儡玩偶一般,不能自已。 台上唱的是《织锦回文》,正唱到女主人公苏若兰跋涉山野千里寻夫的一段,那娇弱华美的玩偶,在悬丝的牵引下,颠扑不前,履起履摔。 薄青城就好心情地笑起来,侧过脸看她,“你看那个木偶娃娃像不像你?” 见她不回应,又自言自语道:“只是你才不会寻夫,你是要杀夫。” 感受到她掌心微微渗出的薄汗。 薄青城帮她拨去耳边碎发,“你就不想问问,薄今墨怎么就会突然背叛你呢?” 许青窈摇头,冷笑,“悬丝傀儡,你选了一出新奇的好戏。” 她这样说着,也就作出全神贯注看戏的神情,从始至终,不曾旁顾。 “我给过你机会了,”薄青城揽过那楚楚纤腰,“如果你去的是北门,或许已经离开淮安了。” 月光一片清冷,繁弦急管中,人偶摇曳生风。 盯了她侧颜良久,终于,掌下猛然用力收紧,强迫她半躺进他怀中,“你说,你怎么就忽然想起跟他一起走呢?” 许青窈还真想了这个问题,其实她也说不明白,怎么就会突然掉转马头呢? 源于前一晚上的梦? 可能梦里的她还是心软。 湖上莲花繁盛,轻纱曼妙,眼前的一切如梦似幻。 她总觉得在做梦一般——该死的人没死成,忠实的人倒戈于大敌临阵,疯癫的人原来比谁都清醒,这不是梦是什么? “你猜猜,你的好儿郎现在在哪儿呢?” 许青窈摇摇头,“与我已经无关了。” 薄青城满意地笑了,“我会让他亲眼看着我们好。” 亲一亲她的发顶,“我们会很好,一直好。” 把人打横抱起,“今天晚上,到你的南风苑,还是我的时雨园?”
第82章 少年衣衫单薄立在楼上, 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时雨园,夜里风露沉沉, 不过片刻, 眉眼尽湿。 昨夜,淮安漕帮总舵大堂。 凌晨时分,突然来人传消息, 说是老舵主身上不好。 薄今墨紧赶慢赶,总算赶上老人的最后一面。 室内灯火昏黄。 榻上之人脸色被烛光笼罩,更显枯槁, “今墨,义父骨头硬了一辈子, 临死前,求你一回。” 薄今墨哪里敢应承老人的“求”字, 跪地道:“请义父吩咐, 今墨必当尽心竭力。” “把手伸过来。” 薄今墨依言, 刚把手递出去, 一枚雕镌江蛟的墨色玉佩凉凉落在他掌心。 “这是……”薄今墨讶然, 这是漕帮的印信, 能号令数万漕丁,在帮中分量不亚于泰山之重。 老人微笑道:“漕帮以后就交给你了。” “今墨怎能担此重任?” “如今正值漕帮生死存亡之际,眼看着海运就要开通, 若真给他们把漕粮运到京里去, 咱们百年漕帮便要就地解散了,我思来想去, 也就只有你能扶大厦于将倾, 好娃儿,莫要让为父失望。” 薄今墨将自己这两个月搞的以工代赈、开荒定田还有朝西北与东北输送流民的事儿都说了, 见老舵主不住点头,心里自觉有了几分底气,便道:“咱们漕帮也不是非得充当朝廷的马前卒,到时大运河一通,直接走商业财团的路子,或许对底下兄弟更利好些。” 老舵主笑了下,没有说话,只有院子里的虫鸣声声刺耳。 黑夜在一点一点流散。 过了良久,老人才说:“今墨,你还太年轻,不知道什么叫‘民不与商斗,商不与官斗’,你那钱庄搞得如日中天,我也有所耳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但你还是要听义父的一句话,‘花无百日好’,为商者若无权力庇护,便如小儿抱金走闹市,你是读书人,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相信你比我更懂。” 漆黑屏风后传来一阵拍掌声。 赫然走出一个黑袍男子,眉目阴戾,笑容邪肆,“老舵主真是深明大义,这一番卓识远见,着实让晚生佩服。” 床上的老人咳声惨厉。 “薄青城,你怎么在这儿?”薄今墨讶然。 “我怎么在这儿,”薄青城笑道:“这要问你的义父了。” “今墨,不可造次,漕帮与沙船帮明争暗斗数年,如今好不容易迎来千载难逢的机遇共赢,你既然已经接手漕帮,务必要拿出十二分的诚心实意,与沙船帮共襄盛举,有朝一日使我漕帮再次复兴光大。” 薄今墨面露痛楚之色,“义父,此人阴险狡诈,城府极深,断然不可轻信其言……” “哎,贤侄,这么说话可就太不客气,你到底还挂着我薄家的姓,怎可对长辈如此无礼?”薄青城低头整理袍袖,语气戏谑。 薄今墨气煞,漕船要么在江上渡,要么在海上行,两帮素来势不两立,如何结盟?拿什么结盟? 除非—— 军火、漕粮、蜀中、福王……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条线贯穿着既往的种种,嘭的一下,灯花爆开,薄今墨脑中蓦然被点亮。 与此同时,他的心却猛然沉了下去,似乎连自己也被这个猜测吓了一跳。 “这是大逆不道!”少年凛然怒斥。 薄青城似乎并不意外,薄唇微勾,“贤侄,我果然没看错,你是个聪明人,老舵主在这里,我们也就把话说开,你我都明白,仅凭今日之事,你便可轻而易举要我性命,只是我们已经上了一条船,如今箭在弦上,消息泄露,我沙船帮尚有价值,或可苟活,你漕帮兄弟要想保全,却绝非易事。” 门外金鸡破晓,晨光熹微。 床上的老人声音忽然洪亮起来,已然是回光返照,“好了,今墨,我这一生为漕帮呕心沥血,不想死后树倒猢狲散,我临死前,也就只托付你这一件事,你若答应,我便可瞑目,百年之后亦死而无憾矣。” 薄今墨站在黑暗中良久,不辨神色。 自古忠孝难两全,他的心就在两种道义中被不断撕扯。 苦读数年,就是为了建功立业,报效朝廷,如今一朝哗变,竟然也要学那戏文里的乱臣贼子,这叫他如何自处? 然而,面前就是弥留之际的老人,用生命最后一丝力气恳求他,怎能容他拒绝? 恩情太重,压得他看不见前路,左手和右手绞在一起,总觉得其中一把是刀,要割掉另外的十个指头。 “谨遵义父遗命。”一字一顿,字字泣血。 “我要你发誓。”老人眼神逐渐虚空。 薄今墨朝向床榻,重重跪地。 老人浑浊的眼忽然睁开,精光乍射,“不,我已是将死之人,你拜我何用?我要你,朝外面的太阳磕头,只要天上的太阳一日还在,你就一日不得背叛漕帮,生生世世,生死与共。” “义父,我铭记您的恩情,也永远不会忘,是码头在我快饿死的时候,给了我一口饭吃。漕帮的每一条船,每一支浆,我都没齿难忘,您放心,我这辈子,生是漕帮的人,死是漕帮的鬼,下辈子,再遇到您掌舵,这艘船我还得上,您,就安心地去吧!” 薄今墨强忍泪水,垂首叩头,大拜三次。 随即起身折转,背对着门内的老舵主,朝外面初升的太阳,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响头。 背影如同一块刚从水底打捞上来的太湖石。 身后传来薄青城响亮的通报声,“老舵主,殁了——” 天光炸开,晨曦流散。 满树苦蝉鸣夏。 府中人披麻戴孝,哭声起伏,接连三日,运河之上不见片帆,满岸白幡汇成江海,为亡者招魂。 仿佛连老天爷也感同身受,冷不丁下起大雨。 薄今墨从老舵主葬礼回来,身上的孝衣尚未来得及去除,即使隐在蓑笠下,也湿了大半。 少年行色匆匆,正与廊下经过的许青窈相撞。 许青窈腰间的玉珰禁步被他的蓑衣勾住。 两人一时都没动,只听见檐下雨水叮咚。 许青窈伸手去解,薄今墨也不出声,只将双手很有分寸地背在身后,头颅高高昂起,露出线条优越的脖颈,额上的一抹雪白孝布让他无端清冷禁欲。 蓑衣条理细密,禁步上的玉饰铃铛也都是玲珑繁琐之物,两相纠缠,竟是抵死之意,丝毫不得开解。 檐牙上的雨线砸下来,在青砖凹陷的水洼里,荡起阵阵涟漪,忽而一阵白烟,弹起丝丝缕缕的暖意。 “不如我来。”少年耳尖发红。 “嗯。”许青窈轻轻应下。 这次,轮到许青窈将双手反负身后,十指紧绞,为了避嫌,她些许侧开肩颈,留一截空白给他。 少年如同一棵苦竹,鼻唇间气息清冽。 感受到他身上潮湿的热汽,她不住向后避让。 “好了吗?” “快了。”他低着头,含糊答道。 “要不然就剪断?”许青窈冷声道。 “或者我将这蓑衣脱下,你带去吧。” “我又不出远门,风刮不着,雨淋不到,要蓑衣干什么。” 听出她话里的嫌弃和讽刺,他心头不禁一揪,胸口有些酸涩,干脆低下身去,半蹲在地上,企图用牙齿将她腰间的红线咬断。 “你干嘛?” 察觉他毛茸茸的头颅抵在自己腰间,她抗拒地推开。 “别动。” 这回是捉住她的手腕,反剪在背后。 她偏要挣扎,叫他的唇齿无处安放。 于是他仰起脸,锋锐的下颌紧贴着她的月白交领兰花绣衫,孝布抹额之下,是一双潋滟欲滴的眉眼,仿佛雨天的雾气,都蕴在里面。 “别动,很快就好,真的。” 语气像诱哄孩童似的。 这话好像有魔力一般,她就真的没有再动,现在是夏天,衣衫单薄,他唇角的温度很快地传到她的皮肤之上,就像一把小刀,割开了她的纱衫,沿着伤口吮吸。 “薄今墨!” “二叔。”少年不紧不慢地直起身,冷冷叫了一声,语气是少见的玩世不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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