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家书斋?” “是书局,全国最大的书局,市面上的大半书籍,都出自它的手笔,隐在东南内陆临近江西的大山深处,竹林茂密,宛如化外之地,纸张和油墨的香气每日弥散数百里,书山竹海,‘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比屋鬻卖书籍,客商如织,通过船运,将文字输送大江南北,千门万户。” “就在福建省的建阳县,你要去吗?” 谈话的节奏太密集,有点令她不安,许青窈不知如何作答,便岔开话题,“这个地方我知道,早在宋代时,就以纸张和印刷术闻名……” “建阳北部离淮安两千里,路途遥远……”他微笑着看她,“不如我们一起?”
第80章 许青窈走前, 叫来钱庄的新任财东,姓郑, 名唤郑在。 这个郑在, 乃是一个算学奇才,更难得的是,不卑不亢, 又能屈能伸,有谋略胆识,又不乏风骨。 上次和山陕商帮的棉花大战, 此人在中间出了不少力,很是得用。 说起来她得感谢王小玉, 前段时间,经过王小玉, 她招揽到不少民间英才。这个郑在就是其中之一。 考察了相当一段时间, 许青窈终于决定把印信交给此人。 看着门里进来的长衫男子, 许青窈不禁暗叹:这个郑在, 什么都好, 就是人长得有些难说, 比其貌不扬还要其貌不扬。 怪不得从前湮于市井尘灰,龙困浅滩,原来也是有迹可循。 世人都说人不可貌相, 在这一点, 她就显得肤浅,想来, 这种明珠, 也就只有那等不以貌取人的伯乐,才能发掘得了。 说书的女先生王小玉素有盲疾, 一只眼不能视物,反倒常叫她相中千里马,说起来也像上天对凡人的嘲讽。 人才拔擢选任这方面,相比王小玉,许青窈是自愧弗如。 将那几分分别心去了,向郑在说明接下来的安排,又叫来底下商号的各家掌柜和把总,将有关薄家产业的新筹划和人事的变动公之于众,忙完这一切,已近黄昏,她这才起身离开。 落日熔金,满天红霞。 站在门前,她回头望了最后一眼,牌匾上“商会总馆”几个烫金大字闪闪发亮,可惜前面有“薄氏”两个字。 于是她再无留恋,翻身上马,车轮滚滚,朝大路前方而去。 中间特地绕了一段路,经过春晖堂。 梳双丫髻,着鹅黄对襟褙子,葱青马面裙的少女,正蹲在门前捣药。 一个独臂的英俊少年坐在里间的堂上,隔着窗跟她说话:“手轻一些,那药材可不便宜。” “啰里啰唆,不如你来?”少女扬扬手里的石杵,神情挑衅。 少年咬牙,“好,我来就我来。” 少女飞快提起小杌子,抢先进去滚在看诊的堂上,拍着桌子叫嚣,“薛汍,你这位子迟早要让贤。” “我三岁辨药,十岁开方,前前后后泡在医书里面十几年,你才学了几个月,也敢说这样的大话?” 少年一边捣药,一边嘲谑,只是到底独臂难支,力不匀当,许多根茎滚落在石钵外边,他半边身子倾斜着,额发散乱,便显得有些可怜。 “我学了几个月,师父天天夸我呢,说我将来必是杏林圣手。”薄素素歪倒在椅子上,手里比着根银针细看。 “哼,你那师父是你们薄家药材铺里的老伙计,自然少不了恭维你。” “我看你是嫉妒,不如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不出一年,我必胜你。” “走着瞧。” 隔了半晌,门里传出少女的声音,“我说薛汍,你可真够没良心的,要不是我之前过来,你现在还床上瘫着,醉生梦死呢。” 少年愣了一下,闷着头瓮声道:“你垫的租子钱我迟早还给你。” 少女急了,从椅子上跳起来,“谁说这个了。” “那你说,咱俩现在什么关系?”少年抬起高昂的头颅,脸上挂着复杂的笑,又像挑衅,又有点虚弱的意思。 薄素素便不说话。 “你不说,我说。” 轻微的停顿,“是宿敌。” “你又想扯旧账?”薄素素叉腰立在门前。 “不是白术说有人梦里叫我的名字,又说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会腆着脸上来?” 白术还说了这个?可真是他的好徒弟,薛汍牙根痒痒。 少年拿仅存的手臂擦去额上的汗湿,耳根发红,“谁跟你翻旧账了,我是说医坛上的宿敌,对手,劲敌,冤家……懂吗?” 薄素素眼珠子拨到一边,笑得狡黠,“哦,我明白了,原来是真心忌惮着我,怕我在医术上的造诣超过你呀。” “人活脸,树活皮。” “你说谁不要脸?!” 两人异口同声,“白术,你给评评理……” 又开始了…… 门里走出来个长发披散的瞽目男子,无奈地摇着头,这些天来,他没有一刻不在希望自己不是眼瞎,而是耳聋。 冤家来,冤家去,他才是最冤的那个! 许青窈的马车停在街角,看见这一幕,不禁失笑,冤家宜解不宜结,当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随即驾车离开。 回去换了衣服,趁夜挑灯到沈韵秋居处。 “弟妹近来身体如何?” 案头一盏枯灯,光影黯淡。 “好多了,其实本来也不是什么大病。”沈韵秋斜靠在榻上,额头绑一道藏青色抹额,笑得有些虚弱,头发松松挽在脑后,笑容垂下,脸上的表情很快恢复成清冷疏离。 “要不要喝茶?”沈韵秋问。 “不必了。”许青窈说。 两人一时无言。 “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是有件事要拜托弟妹。” “嫂嫂直说吧,你这样的人,事事能成,比外头许多男人还厉害,哪里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 这话听着是恭维,却多少有些古怪的意思在里面,只是事到如今,许青窈也没心思去计较这个,从袖中掏出一把叮叮当当的钥匙串,“这是府中各处以及库房的钥匙,以后便交由你保管,请弟妹今日务必收下。” 沈韵秋难掩惊讶,微微从床上坐起来些,“怎么?你这是……” “外头的生意我已经做好安排,咱们两房每年专拿分成便可,温饱是不必操心的了,只是家里的事,还得个人来提挈,我想来想去,素素年少,现在又一门心思扑在医道上面;脂虎素来是个不管事的富贵闲人;依巧姨娘的身份,执掌中馈,迎来送往,未免遭外人说道;也只有你,素有贤名,又识文断字,能撑起这个家了。” 沈韵秋盯着那堆黄澄澄的钥匙串良久,抬头问:“你这是要走吗?” “早该走了。”许青窈微微一笑。 沈韵秋眉头蹙成两道深痕。 “其实……你也不必走,现在阖家上下谁不敬服你。” 许青窈苦笑,听见这句话,便知道她们两个并不是一路人,只是被迫聚在这所宅子中,共度一段旅途罢了。 不过,这也证明,把执掌内宅的权力交给此人确实是合适的。 “敬服又不能吃,我要它做什么?” 奴才的敬服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因为他们素来是拜高踩低,只敬衣冠不敬人,权力在谁手里,奴才们就听谁的,就像薄家族里那些人,从前叫嚣着要把她给沉塘,现在却一个个毕恭毕敬,明里暗里送礼不迭,就怕自家的分红被克扣或断送,这令许青窈十分不齿。 反倒是那些从始至终骨头都硬的人,她还尊重几分。 然而,只要一日还依仗着薄家,一日还背着这个孀妇的身份,那淬雪的刀刃就永远悬在她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落下。 钱庄的分号一直开到北边,她是打算过去的,从前几次三番要看海,最终都被断了念头,如今有了机会,也不想再看了,江南烟雨多,她骨子里都快长出青苔,这回就往北走,去看长河落日,群山荒原。 两人又互相说了几句客套的话,许青窈便起身告辞。 烛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投到房梁上去。 走到门口,忽然听背后传来一句,“谢谢你。” “上次的事谢谢你。” 许青窈脚下微顿。 说到上次的事,其实许青窈还有一件事想问。 明明她和管家已经给底下人警告过,谁敢将那件事泄露出去,定要遭到严惩,可即便如此,还是传得满城风雨,不过庆幸的是,都是夸赞之语,如今满淮安都在说薄家的二房媳妇是如何贞洁刚烈,为保全清白,竟要以死明志。 这就和她亲眼所见的有些出入了,但是,架不住百姓津津乐道,士人交口称赞,族里甚至考虑在替沈韵秋请一块贞节牌坊来。 许青窈当然也不敢多嘴,或者说,是不能。 因为她隐约已经明白是谁走漏的风声。 回想起当日的场景,她总觉得处处透着诡异,可是如今这间房里丝丝弥散的苦药味,却提醒她那场雨夜的血,绝不是白白流淌。 如果夫妻之间真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沈韵秋才做出那般行为,倒是可以体会。 ——就为了一块牌坊? 她不能理解。 “夜深了,你早些睡吧。” 她没有回头。 开门的时候,风涌进室内。 “等等,停瑜用木头给你雕了一个小玩具,一直说要给你,总是没时间,现在我去给你找来。” 传来鞋趿在地上的声音。 许青窈深吸一口气,“不必了,以后叫孩子少做点功课吧,书看太多,其实也不好。” 沈韵秋出来的时候,门口已经没了人,廊上的灯笼摇摇晃晃,像是一场惨白的告别。 月光下,满地树影婆娑。 - 许青窈叫上云娘,将已经打包好的包裹放进马车,两人在下钥前趁机出了薄府,回到商会,取上银票和散碎铜钱,只等天一亮就出城,北门守城的士兵是早就提前打点过的,说好了会提前一个时辰开闸。 至于薄今墨,带不带上他,她其实也拿不定主意,他口中的建阳,一个书山竹海的地方,着实有点打动她。 昨日两人临别,他说:“后日寅时末,昼夜交替,我会在南门等你。”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30 首页 上一页 82 83 84 85 86 8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