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眼睛。”郑在说。 王小玉出入长街市坊,梨园柳陌,讲过那么多人文轶事,话本怪谈,听过那么多南腔北调,诗词佛诘,然而没有哪一句顶得上这几个字动听婉转。 她拿额头轻触他下颌。 雨中,一对粗布旧衣的市井夫妻紧紧相拥,破伞倾斜,下漏风雨,好像比别处都大,又比任何地方都小。 此时,众人还不知道,后来商会之中大权独揽的总理事与继承股权的东家,波及几代人、持续数百年的斗争,就在此刻埋下了伏笔。 许青窈前脚离开时雨园,薄青城后脚就跟出来。 出门,瞥见廊下兔子挤成一团,都在避雨。 ——他从笼子里出来,却忘将这些小畜牲给关进去了。 看把他这园子祸害的。 薄青城的视线从满地残花碎叶上收回来,随手抓起其中一只,提着后腿看了会儿,是个公兔,遂翻过来,弹了下兔子的红鼻头,“你倒是能生,爷一个孩儿都没有,你却子孙满堂了。” “明天就把你下锅。”
第84章 时雨园, 内室里温泉水清,白雾缭绕。 一架紫檀框双面缂丝绣牡丹屏风后, 池边交叠身影若隐若现。 “别敲了, 我的头又不是鼓,快给你拍烂了。” 薄青城从底下仰起脸,哑声咄她, 眼尾发红,更显瞳色幽黑,额头和鼻尖沁满细汗。 许青窈溢在男人黑发间的十指不自觉收紧。 双颊飞上浓艳绯色, 推人,又推不动, 遂垂眸冷睨,恨恨吐出八个字:“醉生梦死, 荒□□春。” “这怪谁, 清闲也是你给我寻的, 弄的什么总理事, 把我这个东家都给架空了, 我不在你身上找乐子, 再找谁去?” 简直就是强词夺理。 “你真恶心。”不知道在哪儿学的这些招数,当了太监也不安分。 “我都没说什么,就你毛病多。” “走开。”一脚踢出去。 那人也真的再不纠缠, 就这么爬上岸去了。 许青窈见他黑袍湿透, 紧巴巴地贴在削瘦的躯干上。 睫翼闪了闪,不动声色地将身子朝水里浸去。 薄青城隔着缂丝屏风, 一面低头系腰带, 一面打量池边发髻斜堕、面色慵倦的女人。 “给我下毒,把我害成这样, 你也是自作自受。”男人语气阴冷古怪,脸上笑意却盛,薄唇艳丽润泽,像是刚吸了血的鬼怪。 “我受什么了,我好得很。”许青窈仰头,把后脑勺搁在池沿,像是要昏昏睡去。 “你当然好得很,你是爽了,我却要被活活憋死。” “这才叫自作自受。”她竟然笑了。 “你下半辈子要守活寡了,也不管?” “本来不就要守吗?没你,我过得好着呢。” “没我你早被沉塘了。” 他抓着一把玫瑰瓣往她那儿洒,到底花瓣质轻,都落在自己脚下,遂又伸手捞了两把,故技重施,玩儿得不亦乐乎,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不经意吐了这么一句。 许青窈不想谈旧事,扯絮似的,一抓就是一箩筐,但这个她却有说道。 她后来无数次回忆祠堂那夜,缝缝补补,总算拼齐了所有线索。 “别以为我不知道,当日救我的是今墨,要不是他提前给山阳知县打招呼,说漕粮改运了,单就为了免除贡米解运,弄来那道贞节牌坊,族里的老东西们能轻易放过我?” 薄青城不说话,许青窈以为他服气了,就又说: “我事先找的赵郎中没用上,你提前安排的薛神医也被人半路叫走,最后阴差阳错,还是薛汍顶上……” 祠堂,薛神医,老族长,毒药……桩桩件件,都是见过血的,一说起来,可就没完没了。 也是怕再说下去,两人再闹个你死我活,薄青城打断她,“再怎么说,所谓的‘阴差阳错’也曾救你一命。” 许青窈唇线抿得平直,不见丝毫情绪,塌下肩膀顺着池壁滑进水底,水面咕嘟作响,冒出一串串莹白水泡,薄青城面色骤然慌乱,正要跳下水,见那鸦黑的发顶从水里冒出来。 许青窈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深吸一口气,“不,我一直都是自救。” 从来没有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 薄青城想了一想,这话说的真没错,不说他了,包括薄今墨,她不也从没靠过吗? 还真是他们叔侄的局把她给无辜牵连进来了。 只是这话题很沉重,再说下去不知又会到何种地步,他便作出请求的神情,“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不好吗?” 许青窈不说话。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抬眸,冰冷的目光直直望向上方的男人,“我问你一句话,要是那次没怀上,你打算怎么办?” “抱养一个。” 许青窈刚把“禽兽”两字的鄙夷写在脸上,就听见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再生。” 她嗤笑一声,“你未免也太自负。” “我们彼此彼此。” 薄青城迈着长腿走过来,沿着暖池坐到她旁边,“我真的给过你机会了,明明有那么多次可以走,每次你都不用,为什么,你是个聪明人,可也太聪明过头了,自命清高,自以为是,有点野心,但又放不下底线,更要命的是,责任心太重,你是个男的,我会好好用你,可惜你投胎成了个女人,我只好换个用法了。” 顺着薄青城的视线这会儿看下去,正好瞥见水里若隐若现的圆弧,脸上神色变换几番,“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要是个男的,敢这么对我,我早要了你的命,八百条都不够玩的。” 许青窈转头望着他笑,面容粲然,“可是,到头来,好像是你丢的牌比较多。” “这么说也是,不过你大房那点架本,我还真瞧不上。” 许青窈只以为这是他的挽尊之语。 她还不知道,这个后世臭名昭著的大奸商此刻竟然真是那么想的。 薄青城惋惜地摇着头,“遇到我,算你倒霉,我这个人,专门擅长对付人,尤其是聪明人。”他伸出手,不自觉地碰了一下她被水汽漉湿的青丝。 “别碰我。”许青窈皱着眉头,飞快闪躲开来。 竟然嫌弃成这样,要知道,前头做那事,他都没嫌弃她呢,难不成是因为…… “不要以为我真的怕了你,纵使……”到底是说不出口,他感觉她嘲谑的目光已经噼里啪啦打在他身上。 薄青城心头火起,冷笑一声,故作威胁之语,“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许青窈早看穿了男人雄风衰败后的心虚,自然不吃这一套,轻笑道:“从前你不是想跟宫里那位九千岁搭上线吗?这回好了,你们也算沾亲带故了。” “你再说一遍!”他沉声呵她。 “没别的意思,都是为了爷好。” 真想将这女人给一把捏死。 他又忽然想起,昨日下雨,在屋内,她叫了他一声“叔叔”。 貌似好久没听过了。 遂凑上去,涎着脸道:“叫‘爷’不好听,再叫一声‘叔叔’,我想听了。” “你不要脸,我却知道廉耻。” 忽然外面传来声音,“二叔在吗?船厂传来消息,说是桐油不够,问采买的进项。” 外间的小厮回话,“二爷正在里面沐浴,估计就快好了,还请小少爷稍等片刻。” 许青窈侧耳静听着,神色不自觉地就有些紧张。 薄青城看在眼里,唇边不禁冷笑,“那行,不叫了,咱们就这么出去吧。” 说着就拉起她手臂,真要朝外走似的。 “叔叔。” 薄青城不动弹,“叫的什么,我怎么没听清。” 真是得寸进尺。 许青窈不耐烦地,梗着喉咙又叫了一声。 薄青城披好外袍,把道:“那行,你就在这儿躲着吧,我出去见识见识你这个好嗣子的本事。” “今墨,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 两个人虽然达成了结盟,但少年意气,到底还有藏不住的情绪,每每见了他都远远避开。 看见这位二叔半干未干的头发和一身的风流气,少年的语调骤然冷了几分。 “所谓‘私仇不及公’,好不废过,恶不去善,大事当先,今墨总不至于玩岁愒日。” 听出来这是刺他呢。 薄青城也不恼,喜怒形于色,那是少年心性,他这些年来唯一的放纵,也就只在那个人那儿了。 想到此处,他不自觉朝里间扫一眼。 薄今墨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当即敛了眸,只脸色照旧是沉静如水,用了十足的心性,才让自己的眼睛没有追到里间去。 为了破开尴尬气氛,他率先讲起公事来,“听说,朝廷已经在选定本次粮运的督漕了。” “我也有所耳闻。”薄青城捡了个靠椅坐了,手里的洒金川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 “依你之见,这督漕选定谁对我们最有利呢?” 薄今墨道:“前任漕运总督死法蹊跷,依我看,这烫手山芋不是谁都会接,我们选定谁无关紧要,谁能选定我们,才是重中之重。” “果然是少年英才,一语中的。”薄青城神色颇为赞赏。 薄今墨道:“这批漕粮,户部、兵部、东厂都盯上了,吏部如今在斡旋调人,恐怕将来也就在这三者之内选定。” 薄青城:“户部掌百官俸禄,兵部控前线粮草,东厂则负责皇亲国戚所食白粮之调度,这一回运粮,不知道几千几万双眼睛都盯着咱们呢……” “是好事也是坏事。”薄今墨接过薄青城的话头。 “那倒也是。”只要出上一点小小的问题,海运就会泡汤,到时各方势力轮番上书,又会弃海择河,于漕帮而言自然是好事。 只是对于他这沙船帮嘛,那可就未必—— 不过他心底有更深远的打算,一个小小的沙船帮主之位,还不足以截停他的脚步。 薄青城轻轻摩挲手上的翡翠扳指,有些东西,注定是用来牺牲的。 这厢,听着外间叔侄二人的对话,许青窈也早就失神。 她不知道这两个人达成了什么连横之策,竟然如出一辙地将她隔离在他们的计划之外。 这么看来,她几个月来在商号里鞠躬尽瘁,真像是一场笑话。 这样想着,她也没什么好遮掩的,穿好衣裳,披散着头发从里间走出来,大大方方路过前厅,等屋里的两人回过神来,竹篾帘子已经放下去了,摇摇晃晃地散出几许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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