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水路迢迢,北城马道宽阔,经此一别,或许两个人的人生从此也将南辕北辙。 被这道艰难的抉择坠着,她连脚步也沉重了许多。 进了素日休息的房中,打算小憩一会儿。 屏风前面,有个人早眼巴巴等着她了。 房子里灯也不点,她却能准确地捕捉到那一双狼一样的眼睛。 “薄青城,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不睡觉?” 这个人纵使呆在笼子里,也常常莫名令她恐惧,于是她点起一盏油灯。 对上他的眼神,她心里猛然落了一拍。 他不说话,只是死死盯住她。 说起来也怪,从前那毒多厉害呀,疼得人狼嚎鬼叫,身上自|残得鲜血淋漓,现在倒好像一天好似一天了,只是精神还有些痴傻,譬如昨天她甩一本书给他,他却捧着书倒看。 过了一会儿还倒背起来。 不过许青窈并没明白,只听见耳边一堆叽里咕噜,便以为他疯病发作得更厉害了。 “薄青城,以后你要对旺儿好些,明白吗?” 睡觉前,她忽然这么说。 “你得罪的人太多,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对你好的,可别再造孽了。” 也不知道笼子里的人听没听懂,反正她折转菱花镜面,回去睡下了。 夜里,她梦见有个人坐在她床边,一直握住她的手,说要跟她一起走,不知怎么地,她在梦里便就那么心软了。 差点答应那人的一瞬—— 金鸡破晓。 许青窈起得比鸡早,结果云娘起得比她还早。 隔壁的雄鸡估计是不服输,一连又放声啼了许多遍。 许青窈用冷水舀着,冲了下脸,“云娘,你这是怕我扔下你跑了?” 云娘笑说:“有这个考虑。” 熹微晨光中,两人上了马车,云娘挥鞭,驱马要朝北门直去,许青窈想起昨夜那个梦,忽然心下一松,垂着眼道:“去南门。” 马头掉转。 凌晨时分,天气微凉,草木上露水浮动,古老雄伟的南城楼门隐在大雾之间。 过了良久。 万籁俱寂,不见人影,路边一只兔子蹦跳经过。 直到雾气散尽,朝阳洒下万道金光。 “还等吗?” 许青窈不说话,只是点了下头。 不远处传来铁链沉厚的收索声,一队士兵小跑过来列阵交接,城门缓缓打开。 云娘看着洞开的城门,眉头紧皱,“少奶奶,城门已经开了,不如咱们走吧。” 许青窈坐在车辙上,望着远方沉声,“再等一刻钟。”最后一刻钟。 阳光愈发金亮,草木上的露水渐次晞干。 终于,自北边驶来一辆马车,冲破这难言的寂静,马蹄哒哒,停在许青窈脚下。 帏帘掀开,探出一张冰雪般的容颜,苍白脆弱,在被太阳照到的一瞬间,仿佛顷刻将要消散。 许青窈勾起唇角。 少年面不改色,与自己擦肩而过,趋步上前,对着门楼躬身,遥遥一拜,“请二叔安。” 她回头,笑容僵在脸上。 楼上那人沐浴万道金光,长发披散,负手而立,微笑的样子,像是叫万物生长,同时也叫万物死亡。 离那么远,她还是读懂了他的口型,“等到你了。”他说。
第81章 宅院草木葳蕤, 薄府大堂肃穆幽深,正中青铜大鼎里白烟缭绕。 “今墨快来, 见过你的各位长辈。”薄青城殷勤将少年引入堂中, 面上笑容极盛。 上首是空座。 “你那祖母腿脚不便,和你父亲得的是一样的病,看样子今天是不会来了。”薄青城好心解释, 脸上关怀无限,语气却十分不善。 薄今墨自然听得懂这种讽刺,正想发作, 无意中瞥见空位下首的许青窈。 见她失魂丧魄,怕自己这位心思阴狠的二叔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惹她难过,遂忍下这口气。 “怎么还不拜见你母亲?”薄青城将“母亲”两个字咬得极重。 薄今墨抬首, 正对上薄青城不怀好意的一双眉眼。 那笑容太不加掩饰, 薄今墨忍不住刺道:“还请二叔上座, 受今墨一拜。二叔虽说只是外室子, 又曾经被逐出族谱, 今墨却也要行晚辈之仪, 不敢怠慢。” 薄青城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咬着牙道:“青州书院到底不一般,乡野伶仃长大的贤侄, 也能被教化得如此通礼晓义, 克恭克顺。” “行了。” 许青窈难以忍受这阴阳怪气的氛围,按着茶盅朝桌上轻磕一声。 “瞧, 莫要再耽搁, 你嗣母茶杯空了,还不给续满?”薄青城哂笑。 “给母亲请安。”少年躬下身去。 许青窈脸上神色顷刻破碎, 只听见耳畔茶水潺潺,似乎是灌满了,然而水还在淌。 薄今墨心头绞痛,手底一抖,滚烫的茶汤倾在许青窈腿上,青绿撒花马面裙被洇湿大块。 然而许青窈一动也未曾动。 “笨手笨脚的。”薄青城弯下腰去,试图拿自己袖子给许青窈擦干。 “你这嗣子还得好好教一教……”薄青城仰视着她的脸微笑,姿态亲昵。 许青窈闭上眼。 “行了,”薄青城直起身,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指着另一侧,朝薄今墨道:“那边是二房的巧姨娘,左右两个分别是你的小叔和小姑,去见个礼吧。” 到底是大房上过族谱名正言顺的嗣子,巧姨娘见少年给自己行礼,急忙站起,将人扶起来。 霎时百感交集,她这样的人,在旁人家是上不得台面的,现在竟然也能受长房嫡孙的大礼,心里瞬间很复杂,一面心虚,一面又自得,觉得自己这些年没白熬。 熬到现在,把老爷太太都送走,眼见两房人丁凋零,她的一双儿女却完完全全养在膝下,就算是天大的福气了,要知道,她当年不过是个瓦市卖酒女,被太太买进来分那外室蓝氏的宠,竟然也苟到现在,叫她福禄双全,可知命无定数。 薄脂虎和薄素素都站起来,没敢受薄今墨的礼。 堂中静谧得可怕,众人眼观鼻鼻观心,薄青城却斜靠在太师椅中,饶有兴味地咂摸着这股难堪古怪的气息。 许青窈再不愿受这磋磨,起身要走。 巧姨娘笑着转圜道:“少爷人回来就好,怪不得派出去的人忙活了那么些天,都没有消息,原来老天爷另有安排,真叫咱们白担心了。” “娘,你这话说的,什么叫‘白担心’啊,好像咱们都盼着小少爷有个好歹似的。”薄脂虎在椅子上翘个二郎腿,往嘴里扔一颗茴香豆。 “哥,你能不能少说两句。”薄素素瞪自己不长眼色的亲哥一眼。 薄青城环视一圈,问:“停瑜和弟媳怎么没来?”说的是沈韵秋。 “人还在病中呢。”巧姨娘答话。 “哦。” 薄青城冷哼一声,大约是对于有人缺席他的胜利仪式,感到有些不满。 众人将要散了,就见打门外摇摇走来一个怪东西。 太阳下的影子一晃一晃,跨进门槛来的时候,重重一抖,在场几人都莫名打了寒战。 待那团畸物一分为二,落在太师椅上,众人这才看清——原来是大房老太太,也就是沈韵秋的婆母,叶氏来了。 自从儿子薄夕白去世,叶氏就忽然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双腿软得跟棉花似的,竟是一步也走不成了,找来多少名医,都不顶事,幸好身边有个烂脸的丫鬟半姑,一直陪伴着她。 这个半姑的容颜,传说就是被善妒的叶氏毁掉的,没想到竟肯充当起她的人力马夫,整天背来背去挪上挪下,两个人活成了一个人。 叶氏大半年都没有出门,怎么会突然到这里来? 众人神色莫辨,薄青城却难掩笑意,大房老太太竟然也对这个新来的嗣子感兴趣,那可有好戏看喽。 外头流传着一些关于薄今墨身世的闲话,他也不是没听过。 薄氏宗族里多少远支宗亲,怎么就偏偏看上一个孤苦无依的贫家子弟?而且过继来的时候年龄已经不小,图什么? 大房老爷薄羡曾经对外宣称永不纳妾,看来是把自己的路堵死了,这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吧。 薄青城盯着薄今墨脸上那双长而媚的眼睛,在心底暗嘲道。 又想起自己的母亲就是因为薄羡才被沉塘,他心底的恶意便被渐次晕开,扩大。 他往往在怒极的时候,嘴角弧度更盛,“快去见过你祖母。” 薄今墨行礼,站定。 满头华发的老妇人平静地接过茶,喝到肚中。 放下茶盏,面无表情,伸手拽了拽身旁侍立老婢的袖角。 半姑立即蹲下身去。 老妇人猫一样盘踞在老婢身上,走到门口明暗交界处,忽然回头,看了薄今墨一眼。 薄今墨不卑不亢迎上那眼神。 老妇人古怪一笑,转身离去,薄今墨略微蹙了眉头。 想起自己初次进府那年——这地方果真迷雾重重。 薄青城这时候忽然开口拦人,“大伯母先别走,咱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还不热闹一下吗?正好我请了外地的戏班,席就摆在西府的湖心水榭,大家下午都来,一个都不许少啊。” 说是一个都不许少,结果也只到了一个—— 老妇人重新钻进自己密不透风的楼阁,沈韵秋照样称病未至,巧姨娘借口回乡下娘家,薄素素在药馆里面跟老师父学医道,只有二房少爷薄脂虎,一个人坐在台下,看得津津有味,面前的瓜子壳嗑了密密麻麻一摊。 “表扬忠孝,一曲升平;观今鉴古,稽考陈平。” 音韵奇特,圆融里带着铿锵,不同于昆曲杂剧莺歌呖呖,粗犷雄浑,是本地人未曾听过的腔调。 薄家的戏台在一个水榭上,台子特意打得高,三面临湖,莲叶亭亭如盖。 隔着一道木柞廊,错落放几具紫檀长条案,并数把玫瑰靠椅,桌上冰裂纹的瓷碟里盛满时兴点心,瓜果茶茗。 台下最后面,靠近湖心亭的地方,两把太师椅并排靠着,仿佛离主.席特意隔开一大截似的,此时上面正坐着一男一女。 男的一袭黑长裰衣,女的月白色褙子上,隐约有光华流转。 “知道这叫什么吗?”薄青城微微侧过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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