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出还有深谈的可能,薄今墨却不再说话。 那人反而好奇,道:“你不问我这钱的用途?” “要是来个人贷钱我就问,那这嘴皮子早晚都得磨没了。” 紫衣人微微一笑,显然对这个回答相当满意,眼神颇有深意,“不瞒你说,我是翰林院的学生,我的老师这次也在淮安,他老人家想要见你。” 薄今墨欣然应下,于是会见的地方从茶坊改至酒楼。 只是没想到是鹤鸣楼。 薄今墨几次张口想提,却见对方已经定好雅间,临时生变,恐叫对方起疑,更得不偿失,终于还是噤声跟上。 见各处忙碌中井然有序,并不见那道令人畏憎的身影,遂暂时放下心来。 话说也是巧合,薄青城这日不在常待的账台,却是在庖房。 只因那京里的九千岁大寿,将要在江西老家设宴,听说了鹤鸣楼酒水的盛名,便点名要此物供应,顺便还点了楼里的几道名菜,薄青城之前为了搭上宫里这条线,从蜀地搞的一批软楠被山匪给弄掉了,引得阉人大怒,薄青城也自以为前功尽弃,没想到竟然还有转机,这回得了这样的机会,哪有不尽心的,当即来了鹤鸣楼,着手为江西赴宴做准备。 旺儿从门口进来,附在薄青城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薄青城神色一变,唇边勾起深深笑意,“是吗?” “他倒是胆肥。” 因为鹤鸣楼的雅间隔音极好,所以当地官吏豪商都喜来此议事,只是少有人知道,在每一雅间的背后,都设有逼仄隔间,专门用来探听消息。 此时薄青城便躲在此间,只听里面的人正在说话,嗓音低沉,不怒自威。 “确实,把甲役力役杂役各项合并,汇入田赋,在夏秋两税中一齐征收,有利于减少底下人巧立名目、中饱私囊……老夫也思虑此事已久,只是这样一来,必得清丈土地,阻力势必极大,历数各朝涉及税制改革,朝野无不波澜四起,能善始善终者百无其一。” 少年嗓音清越,“虽如此,却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举,以大人经天纬地之才,何愁不能推行下去?” “你这后生倒会说话,”中年人笑了笑,又蹙起眉头,“只是赋税折银,会不会……” 并未再说话,反而陷入沉思。 薄今墨捡起话头,“银子比起实物,输送储存上都更为轻便,能帮朝廷节省大量征纳成本,另外,将保甲代办改为官收官解,又可免侵蚀分款之弊……” 见对座之人眉心并未展开,薄今墨停顿片刻,定声道:“晚辈虽愚笨浅薄,却也知道,单论国策本身恐怕不足以令大人忧心。” 中年男子的眼里闪过几许深意,“后生可畏。” “只是晚辈籍籍无名一介白丁,不能为大人分忧,惭愧。” “小子未免太过自谦,”男人将银票自袖中掏出,按于桌上,“如此财力在我辈亦不多见。” “你极力促成此次税役改制,恐怕与你手底的钱庄也大有关系吧。”男子轻抚长须,唇边带笑,一双眼睛洞若观火,透出凛凛威压。 “不敢欺瞒大人,”薄今墨起身拱手致歉,“晚辈确实有为钱庄蓄财之意,但也不敢侵占朝廷与百姓的利益,只是想要为大人排忧解难而已。” “如何解难,你倒是说说。” “地方押运税银入京,必然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如若通过晚辈的钱庄异地汇兑,则可省去此项花费。” 男子垂眸,不住点头。 薄今墨又说:“另外,如若将税粮改为税银,各地官府对收来的银两进行熔铸,过程中必然产生‘火耗’亏空,在我们的炉房,熔铸碎银的火耗平均为每两一至二分,但交由地方征收,这个数恐怕止不住,到时成为聚敛的新名目,百姓负担更重。” “依你的意思,是要代替官府来征税运银了?” “哪敢,只是甘愿为大人们效犬马之力而已,如今大江南北钱庄票号各地开花,正是商户们为国报效的好机会。” 薄今墨又趁热打铁,将曾经许青窈提议的商帮治河和漕帮屯田的分包改制给说了,引得这位素来不苟言笑的内阁大学士不住点头,二人竟有些相谈甚欢的味道。 时间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薄今墨这才终于引入正题,“漕粮如若也能兑换成白银汇兑,必使六省百姓脱离漕运之苦,朝廷也不必再因江南白银过度集中而烦忧,顺便填补国库空虚……” 墙后的薄青城后背一凛,不禁毛骨悚然,原来薄今墨打的是这个主意,应承着漕帮帮主的遗言与他合作,实际上还是想自立门户,而且自立的这个门户,甚至还有可能使他带领的漕帮就地解散,这可真是有意思。 这要让他手下的兄弟们知道了,到底该说他是忧国忧民的贤士,还是忘恩负义的小人? 薄青城饶有兴味地笑起来。 太天真。 果然,那座上的美髯公缄默良久,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方道:“虽是少年意气,却到底出自拳拳爱民之心,本官会考虑你的建议,后生可畏,前途无量,有朝一日金榜题名,步入青云之路,成就必在我之上。” 薄今墨躬身下拜,“大人谬赞,晚辈岂敢。”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托你帮忙。” “大人请说。” “此番下江南耽搁得太久,今日务必得启程,不如你我路上细说——” “能送大人一程,是晚辈之幸。” 雅间的门被推开。 站在阁楼上,目送两人一齐上了马车,又结伴向城门方向而去,薄青城才敛了视线,暗自下决心:这回赴那阉人的宴,务必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少有人知道,他这个地下钱庄的皇帝,其实从不嗜赌,不要说赌坊里那些五花八门的玩法,甚至连市井里押注的鸡都没斗过。 但现在,他却要将自己全副的身家性命押上赌桌。 楼下江水悠悠,残阳如血,远处半山红透。 输赢在此一举。 腕上的佛珠忽然断裂,叮叮当当掉了一地,他却无心顾及,这珠子还是从前他送她的,被她卖到了当铺里,兜兜转转只好缠在自己的腕上,刚开始还觉得累赘,现在倒是习惯了。 想到珠子的主人—— 远远望去,城郊的几座牌坊如血染就,似乎矗立已久,薄青城叫来旺儿,“备车,我要到族长那儿去一趟。”
第88章 走廊上发出橐橐踏声, 伴随着木闩沉重的一声吱呦,门开了。 黑暗中, 一袭冰凉覆上身来。 像是一把丝绸制成的刀。 “你干什么?”她睁开眼睛, 侧脸朝窗,眼尾映见一窟月色。 “你都没看,怎么知道是我?” “你永远都这样。”她指的是衣冠齐整地上床。 低头找她的唇。 “别碰我。” 察觉身上的人动作停滞, 许青窈哂笑:“免得你待会儿难堪。” 大约是这句话激怒了男人,她的腰几乎被折断。 …… 床头的琉璃绣球晃个不住。 大汗淋漓过后,身下的绸单皱成春湖。 衣裳散在铺有异邦织花毛毡的楠木地板上。 她发现, 自从某一天开始,行床笫之事时, 他便衣冠楚楚,往往是一夜过后, 她狼藉不堪, 他却纹丝不乱—— 她不明白, 难道天下男女皆是如此? 自从薄青城患上毒药的遗症后, 她以为他心里受挫, 多少会有所收敛, 实质上他却是变本加厉,回回都要她如赤子,他自己却衣衫齐整, 盥洗干净, 又是一副置身事外的冷漠姿态。 如果说衣物代表着人的心防,那么她在屡次的心防洞破后, 早发觉自己变成了被凝视的观赏品, 多少感受到一种无言的羞辱。 身边人的湖绸外袍轻软微凉,像是某种蛇的盔甲。 趁着他躺下闭眼, 翻身上去。 手在碰到脖颈的一瞬间,薄青城猛地睁开眼睛,叩她双腕将人逼至床角,“你想掐死我?” “第几次了?” 轻一下重一下抚那纤弱的喉咙,看起来真的在思忖要人性命,“我长你五岁,练武近十年,你没在我手上吃过苦,所以不知道我的手段,下次向我动手的时候小心些,哪天我若不肯吃亏动起粗来,恐怕你不会像现在这么如意。” 许青窈微微挪了下身。 薄青城眸光一动,趁她踢来的时候,握住脚踝,重重一压,她果然吃痛,倒吸凉气。 “你看看。”薄青城语气轻松,似乎在笑她不信邪,一面又伸手用虎口边缘给她揉按化瘀,“这还是我收了力的结果。” “你把我害得绝后,按理说我应该十倍百倍地报复于你,但是我本质是个生意人,发泄情绪属于白费精力。太残酷的,我还没有那么丧心病狂,太温柔吧,又没意思,我觉得现在这种玩法就刚刚好,你觉得呢?” 许青窈没说话,默默爬回去睡倒了,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薄青城见状,甚至还帮她掖了一下被角。 他们两个睡觉都不安分,毛病很多,又抢床,又抢被子,梦里也打得你死我活,早上起来常常不是她的胳膊酸,就是他的胯子疼,因此两人后来达成默契,各盖各的,除非是累得头晕眼花,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扎成一窝睡了。 过了良久,久到灯芯都融成泪,房间里只有黑暗在流淌。 两个人都不动,却也知道对方没睡。 许青窈翻了个身。 身边男人忽然开口,声音冰冷,却带着丝丝试探,“你方才生气是因为我给薄今墨说亲?还是朝他房里送了两个美婢?” “美婢?”什么时候的事,她并不知道。 薄青城默了片刻,旋即笑道:“原来你还不知道,看来你对你这个嗣子并不上心。” 低沉的嗓音里难掩愉悦,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许青窈冷笑一声,“你以为我和你一样下贱?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这种悖德之事,也就只有你才能做得出来。” 许青窈本来想说的是“也就只有你们薄家人才能做得出来”,后面一想,自己公爹和薄青城母亲蓝氏的事,是薄家极力遮掩的丑事,也是薄青城的隐痛,对那位被沉塘的亡者,她由于相似经历,颇有共鸣,所以将递到嘴边的话又重新吞了回去,换了种说法。 “这你可就冤枉我了,”薄青城的声音冷冽,罕见的收敛了白日的精明算计,透出某种堪破世事的漠然,“你知道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最下贱的东西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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