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窈心中早有答案,一双眼睛闭着,睫毛轻轻翕动。 心底几番压制,她不停告诉自己,不要说话,不要和这个曾经祸害过自己的人交谈,以免被他的巧言令色蛊惑,然而那份倾吐的冲动将要破藩篱而出,或许是这座宅子里可以说话的人太少了。 她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权力。”声音很轻,却很笃定。 像是有蝴蝶飞到他的耳边,薄青城侧过身来对着许青窈,在黑暗中微笑,“你看,你是懂我的。” “那你说,最下贱的又是什么?”他带着几分期待,语气可以称得上是小心翼翼。 许青窈沉默良久,时间长到甚至让薄青城怀疑她已经睡着了。 “也是权力。”许青窈忽然说。 声音照样低而轻,像是怕惊扰了床帐外的什么东西,可是蝴蝶已经飞走了,就从薄青城的耳边。 于是他立刻冰冷地扬声道:“你说错了,最下贱的是爱,什么父母之爱,夫妻之情,有人说它稀罕,我却以为这是最害人的玩意儿,发明什么情啊爱啊这词儿的人应该被打死,因为它弄出了一套本来不存在的东西,引得愚人们五体投地,叫享受权力的人洋洋得意。” “存在的只有权力,爱只是权力的一张面具,永远不可能与权力抗衡,更别提取代权力。” 许青窈暗自点了点头,“这句倒是不错。” “我生平最恨悖德逆伦之人……”薄青城咬着牙说,像是在给谁施刑。 许青窈脑子有一瞬间的停摆,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贼喊捉贼,难道这个人在给自己脱罪? 她以为他是个狂徒来着。 又听枕边人说:“为了冲昏头脑的□□祸害后代,寡廉鲜耻,但如果是为了权力,为了财产,甚至是为了复仇,那就不一样了。” 刹那间,万般情绪涌到许青窈胸口,她只觉得一阵痛楚,要不是身体用代价提醒她,恐怕她也要赞成这个话了。 多好的口才啊,偏偏配上一副扭曲的心肠。 想到这里,许青窈便带了几分警惕,“你送到薄今墨那儿的婢子赶快撤走,他才多大,你就想着引人入歧途了,到底也是你的侄儿,你们薄家的门楣恐怕还等着他来光耀呢。” 薄青城不以为意,口气轻蔑,“薄家人的死活与我何干?” “你忘了,我早被逐出族谱了。” “可你不是又回来了吗?”许青窈疑惑。 “这是我送给他们的一份大礼。”语气幽冷,在夜里听来,透着无尽寒意。 透过明瓦窗,月光匝地,如同凝霜,即使是在这样炽热的七月,许青窈也忍不住打起寒战。 想起自己关于漕运和海运争斗中查到的消息,再加上这句寒气森森的话,脑中有什么东西倏然被点亮。 微微瑟缩,将身子向暖衾里埋得更深些,她试图将所有的蛛丝马迹按照节点串联起来,拼凑出整个的真相,就在脑子里的东西越来越鲜明,即将连成线的时候—— 此时,薄青城却有意调侃她道:“怎么,才送了两个丫鬟你就坐不住了,人家美少年将来还得成婚生子呢,你怎么办?” 听他语气轻薄,许青窈面皮滚烫,自下而上烧成一片,当即怒怼道:“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是因为薄今墨才生气?可笑,难道我就非得和一个男的绑在一起才成?世上有谁是离了男人活不成的?” 薄青城愣了一下,笑起来,声音十分慵懒,似乎在半醒半睡之间,“这就对了,我是男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自己的同类,男人如果谈情,是想骗女人给他睡,或者生孩子;女人谈爱,多半是上了这种当。” 许青窈不受控制地笑起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笑什么,按他这套说法,似乎就在不久之前,她才清醒地粉碎过一场骗局。 那场骗局还是他一手打造。 “你是怎么做到把自己摘出去的?”她颤着嗓子问。 “这话应该我问你,你是怎么做到不上当的?” 他横过来一条臂膀,肘部微曲,大手罩住她的头顶,重重地按了一下。 就是这么一句话,许青窈的眼眶忽然不受控地湿了,她想起那个曾经被她亲手毁掉的腹中胎儿。 薄青城浑然未觉,手底轻一下重一下,感受着她的发丝,像绸缎料子,冰冰凉凉,“或许,是因为你太倔了,要是换个人,说不定早就成了。” 他自顾自叹息,“要是那个孩子留下来就好了……”那样他们永远也分不开了。 许青窈再没有说话,这次大约是真的睡着了。 薄青城长叹一声,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 平心而论,和衣而睡并不舒服,可是他还是选择在外衣上,再加一床被子,就因为她曾经的一句话。 他摸一摸胸口密布的刀疤——真的有□□皮那么难看? 薄青城睡去,许青窈才睁开眼睛。 身边的人好像在说梦话。 听见他的呓语,她原本是想翻身捂住耳朵或者直接钻进被窝里的,她没有窥私欲,更要紧的是,她由衷地害怕听见自己的名字,那会动摇她的决心,就像他方才问的“你是怎么做到不上当的”,其实不是她比谁优越,比谁特殊,而是她一直都在努力让自己不上当,这份努力,首先就是不忘记痛苦,甚至是刻意地咀嚼痛苦。 或许说出来会骇人听闻,但她正是靠念着那个失去的孩子,来恨他的。 就在她的心乱作一团的时候,结果,她听见了这样一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歇了会儿,他又念叨:“物有本末,事有终始……” 这是《大学》里的句子,本朝科举一贯是以考查四书为主,书院里的学生,个个都背得滚瓜烂熟。 黑暗中,许青窈失笑。 这回终于安稳地睡下了。
第89章 夜半, 虫鸣阵阵,叫得那屋檐下的窗纱更添碧色。 春禧堂内, 娘两个点灯在床上夜话。 “娘, 二哥真的不能去考科举了吗?” 想起此事,巧姨娘一声长叹,“那时你还小, 可能也都不记得了……” 多年前,二老爷薄渊还在任上,他们二房一家便都随老爷在京都居住。 “后来闹出了豫亲王府的那档子事, 老爷被政敌弹劾教子无方,又恰逢感染时疫, 身子不爽,便重重罚了你二哥, 谁知你二哥话里忽然提到那位被沉塘的蓝氏, 老爷就说了一句子性随母, 都是败坏门楣的淫物, 你二哥情急之下, 就动了手, 老爷血气上涌,当即倒在地上,后面找来大夫, 一晚上都没熬过, 就走了。” 薄素素嘴巴张圆,半晌才郁郁道:“确实像是二哥能做出来的事……” 巧姨娘眉间闪过几丝痛楚, “说是动手, 其实也就是推了一把,是你父亲身子原本就不好。” 薄素素面露恍然, “原来二哥是这样才不能科举的。” “确实有关系,但也不完全……按照你父亲的遗言,是要将你二哥过继到大夫人名下的……” 薄素素说:“可见父亲心里还是有二哥这个儿子的。” 巧姨娘笑得坦然又苍凉,“那可不是?老爷当年不知道有多宠那位蓝氏,就连正室夫人进门不久生了三少爷,老爷也没去看过一趟。就是因为这个,才能轮到你娘我进门,可惜,夫人的算盘打错了,我没那本事分蓝氏的宠。” 巧姨娘抓着薄素素的手,唇边挂着散淡到近乎于虚无的笑意,“后来的那件事你也听过,老爷和大老爷就此兄弟反目,说起来是丑闻,其实咱们家人还得感谢这个丑闻,要么你和你哥能不能来到世上都不一定呢……” “娘,我知道您不容易。”薄素素回抱住母亲。 “说不容易现在也容易了。” 巧姨娘笑着说,“反正比在外面受苦受穷容易。” “后来呢?为什么二哥没过继给大房,也不科考?” 巧姨娘垂着眼道:“大房夫人那边倒是没问题,其实是你二哥不愿。” “为什么不愿呢?” “还是因为你爹。” “我爹不是死了吗?” “问题就出在你爹死后。” 巧姨娘缓声道:“你父亲生前官做得好,葬礼上,同僚百官都来吊唁,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你二哥因为不愿下跪,在灵堂大闹起来,还说了好些大逆不道的话,听说是连孔圣人也一并给骂了,来吊唁的人里不乏言官御史、礼部大员,后来这话传到皇上耳朵里,当即批道‘此子无君无父,江湖尚难容,安敢遣社稷’,你二哥的仕途就这么断了。” “原来是这样。”薄素素语气戚戚,“怪不得我从前去二哥的书房里,光秃秃的,一本书也没有。” “这孩子从前虽然性格古怪,读书却非常用功,又有天分,谁知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巧姨娘惋惜道。 “对了,以后再不许你插手你二哥和大嫂之间的事,我看你前几天又去见许青窈了。”似乎是才想起来,巧姨娘紧急提醒自己的女儿,语气却不容置喙。 “我只是觉得大嫂可怜……”薄素素怯怯地说。 “那不叫可怜,那叫棋逢对手,你二哥对她不是挺好的吗?相信不相信,要是换个顺从些的,依照你二哥的性子,早丢开了。” 不知怎的,说到这个,薄素素却想起春晖堂的那位,思绪不由得信马由缰起来。 “唉,孽缘,”巧姨娘长叹一声,“都是孽缘。” 叹完又警告女儿,“不许再多嘴,牢牢记着。” 薄素素含糊着应了,又想起自己和薛汍,心里有些酸涩,他们两个不也是孽缘吗?只是她性子软和,不如许青窈聪颖决绝,薛汍也不像二哥那样阴沉算计,两人之间大吵大闹,有话直说,反倒留有一线余地。 有时候有些事吧,还真是由性格决定的。 将灯吹了,母女两个睡下。 睡前,巧姨娘忽然幽幽叹息一句,“终归是我们对不起你二哥。” “什么对不起?” “没什么,睡吧。” “对了,娘,我看二哥除了嫂嫂,再没和谁有过牵扯,房里连个侍妾都没有,也不像那种贪色之人,为什么当初会和豫亲王家的女人传出丑事?” “大约是你那个嫡母夫人搞出来的吧,她磋磨你二哥的事还少吗?要不是她,你二哥也不会养成这么阴冷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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