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只是天色不早了,快些回家去吧。” 说到这里,许青窈打断薄今墨,神情清冷淡然,“就这么把人放走了?” “为什么不放?”薄今墨反问。 许青窈冷嗤一声,眼中是洞悉一切的漠然,“后面春官把那些银子还回来没有,如果没有,我现在就赔。”说着竟然真的要从袖里取银票来付,这本是她带来给大伯一家作为被薄府家丁侮辱的赔偿,现在既然春官作出这样没脸的事来,少不得她要替许家人遮丑了。 “什么银子回来不回来的,人家根本没拿银子,你不知道,你这个堂弟,却是个好样的。” 薄今墨掌心一展,竟然是枚薄壳的小酥饼,许青窈知道这个,这是炉房灶上特有的点心,因为那师父手艺一绝,此物很得伙计们喜欢,常常供不应求。 薄今墨笑着说:“炉房的规矩是禁止夹带一切私物,偏偏你堂弟,非要把这个藏在帽子夹层里带走,说是要带回去给家里的老人尝尝鲜。” 薄今墨掰开酥饼,摇着头失笑道:“第二天,你大伯就揪着你堂弟的耳朵,把小点心原封不动地给我送来了。” 许青窈掌不住笑了,笑过以后,又半信半疑地盯着薄今墨,良久才问:“你说的是真的?” 薄今墨点头,“真的。” 看他信誓旦旦的样子,许青窈又笑起来,这回却笑得有些苍凉,“说谎话不眨眼,要真是如此,在裕春和干得好好的,他怎么会答应去归化城?” 那地方的钱庄是新开起来的,同淮安总号的气势和规模天壤之别,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哪有人特意往低处走的。 “淮安总号人才辈出,他大约是自觉出不了头,便想找新的地方崭露头角,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也是人之常情。” 许青窈垂眼看着坑坑洼洼的地面,声音带着点哽咽,又刻意用微笑压了下去,“好吧,你说服我了。” 老房子的炊烟最后一次燃起,竟也袅袅盘旋,作出不舍的情状。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最后一顿饭,包袱打点好,已经是暮色苍茫,马车载着一车辎重朝渡口驶去。 送许家一家人登船。 夜雾之中,船只渐行渐远,许青窈忽然想起来时经过的那家米店,是叫“如意米店”吧,不知为何,她情不自禁地朝着江心喊了一句,“万事如意,平安喜乐!” 淼淼江波把她的声音传得很远。 杜氏忽然钻出舱中,朝她挥手,“我们如意,你也要保重!哪天不想在淮安待了,记得来归化,我们在那儿等你!” 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许青窈觉得自己此刻无比狼狈。 船已经消失在夜雾里,薄今墨转过身,猝不及防对上一张泪流满面的脸,他伸手递给她帕子,她飞快地笑了一下,“都赖你。” 然后又哭了。
第94章 夏夜的江风熏热, 岸边梧桐树影婆娑,斑驳之中透露出几点渔火, 小舟轻慢悠闲, 满江星河在桨声里散成金沙银粉。 坐在船舱之内听水声,只觉满世界风雨琳琅。 舱内的人各不言语。少年坐在矮凳上,捧着粗瓷碗喝茶, 装作不经意看过去,一盏经年的旧灯笼下,女子沉默如同画中之人。 “这茶劲很大。”他笑着说了一句, 垂着眼,仿佛是同船底的游鱼搭话。 “太酽了吗?”许青窈背靠舱壁, 抬起头来,长眉微蹙, 眼角还留有轻红, “都是这样的, 贫苦人家以出卖体力为生, 喝了浓茶才有精神。” 她还记得, 她们小时候家里仅有的粗茶, 也的特意给大人准备的,味道苦,她偷喝过一次, 像被燎了舌头, 从此再不惦记。 方才亲眼见伯父一家登船离岸,好像从前的自己也跟着漂走了, 所以她才会没出息地掉眼泪, 还被他给看见了——想到这里,她悄悄看过去, 昏暗的油灯下,少年薄唇紧抿,睫羽低垂,鼻翼两侧投下大片阴影,白玉一样的手指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螭龙纹玉佩。 奇怪,明明刚才是他先讲话,她说了他又不回答,如何这会子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只等她来搭讪。 心里当即有些不忿,置气又找不到理由,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想来想去,挤出三个字,“我渴了。”意思是:还不把茶水给我端来吗? 算是个台阶吧。 声音却是又气又迷糊,仿佛是个撒娇,然而相当短促,好像连她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就消失在潺潺江水间了。 要知道,她是没这么说过话的,此时要是再叫她发出方才那么一声,必是再也不能了。 “哦,”桌边的少年头也不抬,只轻轻颔首,“下午的饭菜确实有些咸了。” 许青窈心里那个气,面上却没有理由发作,只好抿平唇角,恨恨起身,动作粗暴地给自己倒水。 但是此刻,动作再粗暴也没用,“只有这一只碗了。”少年扬起脸,朝她似笑非笑地说。 他有一双灰黑色眸子,像蓄着阴雨天,然而瞳仁却大,配上超出常人的下垂睫扇,总是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从前只知道这双眼睛扮可怜是一把好手,现在清清楚楚地对上了,才知道原来里面也能盛满精光闪闪的狡黠。 许青窈忍不住心想:这小孩长了一张狐狸面庞。 小孩?对了,这是小孩,和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呢?她毕竟是长辈。 眼见矮几上零星摆着一只残碗,还是他才用过的,里面盛着金褐色茶汤,大片叶子堆沉在碗底,像是孤零零的秋山。 反正她本来也不渴。 许青窈愣神片刻,徐步出了舱,斜靠在船头,看江天一色的夜景。 夜里江风着实大,她身上又只穿了对襟琵琶袖纱衫和织锦单裙,此时便有些耐不住风寒,单薄的脊背微微锁起,双膝抱在胸前,从后面看来,很是副可怜样。 “古有‘画饼充饥’、‘望梅止渴’,母亲这是要望江止渴了?”背后传来少年清冷的声音。 随着他走来的步伐,小船微微摇晃,许青窈不动声色地朝里边缩进几寸,薄今墨看了不禁失笑,“这是怕水吗?” “我不会凫水。”许青窈老实回答。她从小怕水,以至于连坐船都晕。 “母亲若掉下水去,我一定跟着跳下去。”薄今墨郑重其事地说。 许青窈回过头来,粲然一笑,“你是个孝顺孩子。” 明明是一张年轻秀丽甚至是带着几分孩子气的面庞,怎么偏偏要作出慈母般的神情? 薄今墨垂眼,长睫之下飞快闪过一丝受伤的脆弱,抬起头又重新恢复成笑容满面的姿态,站在船头恭恭敬敬地朝她躬身,“请母亲用茶。” 许青窈怕烫,就没有端,薄今墨以为她还在嫌弃,很是委屈地道:“我将碗洗过了。” 许青窈闻言,接过粗瓷碗。 “水是晾过的。”他说。 他好像急切地期待她喝下这碗茶水,许青窈抬头看少年一眼,他的眼睛却望着别处,那是江心的小渚,上面蒲苇丛生,汀兰幽若,被广袤星河簇拥环绕,正值江风吹过,淡淡的清香萦绕鼻尖。 许青窈看着那江心小岛,仿佛着迷了一般,直到上唇传来锐痛,才回过神,发现茶水已经入喉,低头一看,那残缺的碗口像是染了一点鲜红,她用食指在唇上轻抹一道,并未见血,便求助般看向薄今墨,微微仰起脸,本能地翘起被茶水润泽过的红唇,“这里破了吗?” 他俯下身来,在她小而饱满的唇上逡巡,眼神渐次晦暗,声音却刻意地发冷,“没有。” “那就好。”她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异常,浑不在意地端起碗,长颈高扬,那将堕未堕的发髻侧影,映在灯下如同一只纤瘦的蜻蜓,她喝得急,甚至咽下了几片茶叶。 他暗自移动脚下,叫自己的影子朝她投在船舱内部的剪影靠近,直到两相重叠,完全覆盖,他才心满意足地笑了。 待她喝完,他又将茶碗收回,重新放到船舱里去,转过身,瞬间露出极为隐秘的微笑。 孝顺吗?他才不要孝顺。 谁说这碗洗过了?很抱歉,他说了谎。 少年仰头,碗底她喝剩的最后一滴茶水顺着瓷壁滑入喉咙,修长洁白的脖颈高高扬起,投在舱壁上的侧影如同一只孤鹤。 拇指轻捻,指节弯曲处有一道醒目的红痕,像是婴儿的嘴唇,少年伸手在碗口残破处抚弄——方才就是借着这个,他割破手指,让鲜血顺着碗沿滑入茶汤。 也只有一两滴而已,怕口感不好。 待他重新换上那副清雅乖巧的少年相,才又钻出船舱,安静地盘腿坐在她身边,像一只摒弃傲慢,寻求主人亲昵的白猫。 船行入窄道,水势逐渐平稳,可看得见水下幽然浮动的藻荇。 月光皎洁,夜空仿佛深陷入地底,江潮层层后退,月亮如同一只落进船舱的巨大玉盘,莹润的光流到许青窈的裙边,顷刻间精致美丽的绣裙便被漉湿——若非如此,她为何在发抖? “你很冷吗?”薄今墨问。 “并不。”她不假思索立刻回答。 清凉的丝绸覆上来,她回头,少年身着立领雪白中衣,身姿若竹,原来是把他的外袍给了她。 “太热了。”薄今墨一本正经地说道。 “其实我也不冷。”许青窈说。 薄今墨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是吗?”竟然笑起来,像是识破了她的谎言。 前方马上要进淮安城,中间经过一片湍流,船夫提醒两人坐稳。 就在小舟颠簸飘摇之际,许青窈忽然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薄今墨不解。 许青窈拽着披在肩头的他的衣服一角,问:“为什么对我这样?”这样好…… 虽然她很不愿意承认,但是无可否认的是,他待她,确实超出了嗣子与嗣母的界限,即使她面对感情再愚钝,再嘴硬,也必须坦承,他确实待自己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 见他不说话,她试探着问:“就因为我曾经帮过你一个小忙?”她说完短促地笑了一下,似乎是不太认可这种原因。 他立即读懂其中蕴含的意味,而且知道,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如果他答得稍有差池,他们之间将不再有任何未来。 “怎么,这个不行吗?还是不够?”他以为,这是他们之间在遥远的以前就有牵绊的证明,命中注定,她是要到他身边来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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