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忽然下起大雨,天地皆白,船在涟漪和雨幕中疾行。 后背的伤口隐隐作痛。 当日回门送礼,为什么许青窈的反应那么大,他终于懂了。 他是在化身为高高在上的施舍者,弥补童年的自己,然而于她来说,却成了二次伤害。 他和她之间有一段相似的经历,原本应该作桥梁,供他们靠近将来,眺望从前,供彼此惺惺相惜,舔舐伤口——可是好像被他给毁了。 吩咐身后的随从:“去,叫玉娘子过来。” 女人着一袭青裳款款从舱里出来,就见男人坐在雨丝斜抛的廊下,面前的红木小桌上摆着几碟清粥小菜。 “看见这个饼了吗?” 薄青城微笑垂眸,眼底漆黑一片,“从前挨饿的时候,你没少给我送。” “是吗?”女子袅袅落在对面,眉目闪烁,很快又被媚笑掩去,“从前太苦,幸好,我们都熬过来了。” 薄青城听她如此回答,呷一口杯中茶,唇角弧度愈发鲜明。 哪里来的饼,旁人给的施舍,他一次也没接过,只有那一回,是掉在地上了,等周围没人,他才上去捡起来。 现在想起来,土吃在嘴里的滋味,其实也还好,因为人饿极了的时候,是囫囵吞枣,什么也管不得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遽然发问。 女子一愣,眉目闪烁,讪笑,“玉娘,我就叫玉娘啊。” 薄青城不说话了,只盯着她笑。 少顷,起身,“玉娘,这些年你受苦了,你好好休息,我手头还有几件事要办,就不陪你了。” 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说:“我记得从前你最不爱穿碧色。” 女人当即怔住。 怎么会,来前别人分明告诉她,这位主子爷素日最爱的便是青绿颜色。 薄青城脸上还带着笑,音色却极度冷漠,“而且这个颜色,与你也很不相称。” 直到脚步声渐轻,女人才再次抬起头来,看着走廊上男人疾步远去的背影,商媚咬了咬牙,本以为这回接了个大单,一笔到手就能赎身,从此过自己的小日子,谁知道主顾竟然是这么个怪人。 这叫她怎么盯? 昨夜半梦半醒间,隐隐约约听到一句“庆幸你不是玉娘吧”,那声音太低沉,几乎使她以为是自己梦中的呓语。 此刻再对照起方才的对话,她几乎惊出一身冷汗。 薄青城此行乘坐的是一艘快马船,速度十分出色,很快便过了安徽入江苏地界,第三天,便行到淮安,只不过已经入夜。 此时淮安的雨正呈滂沱之势。 派人将这个玉娘安置在府外的别院,薄青城径直去了南风苑。 连伞也没打,顶着风雨,他便朝楼上去。 灯已经熄了,然而满室生香,几乎闻得见青草透出楠木地板的味道。 只是头疼得厉害,他掀开帐子,一句话也不说,就倒了下去。 今天夜里,原本是许青窈和薄今墨约好在祠堂会面的时刻,她因为尚在犹豫,耽搁了不少时辰,本来就已经迟了,这会儿终于下定决心,猝然摸到满床的冰冷气息,更是吓了一跳,打起灯来,看见那双熟悉的眉眼,鼻梁冷峻,唇角锋利,只是此刻面色苍白得不像样。 大约是发现身旁的温香软玉,男人顺势贴上来,要往她怀里钻。 “你干什么!”许青窈急忙将人推开。 薄青城却黏她更紧,像是一条濒死的鱼找到了水源。 许青窈想把人从床上推下去,手脚并用,挣扎了半天,却被他以古怪的姿势困住,口里乱七八糟地喊着些什么,她细细听来,大约是一句“回不了头了,再也回不了头了。” 梦里,他又回到许多年前。 外面风很大,马厩里还算暖和,淡淡的土腥味,小孩蜷缩在角落,紧张地朝外张望,倒不是怕谁来同他抢什么,毕竟除了马粪和稻草,这里再也没别的。 其实他是怕被别人看见。 可是偏偏被人瞧见了——这回是在大厅,他打碎一只花瓶,便被罚跪在门口,人来人往,一些顽劣的丫鬟和小厮扮鬼脸朝他取笑。 “你们看,他还不如咱们呢……” “咱们的娘又不是□□……” “也没叫人给沉了塘……” 大约是衾被温暖,他失控地软软地叫了一声娘。 许青窈本来还想把人弄远,听了这话一惊,手上失了气力,再没推开。 上回听他说梦话还是四书五经,梦里还想着考科举,纵使被断了青云路,又商海浮沉那么多年,赚得盆满钵满,热衷功名之心却不减,她听了觉得好笑,默默离他更远。 这回……罢了,也就这一回。 手在他的额头上一碰,烧得厉害,身上的衣服都被雨淋湿了,看来是感染了风寒。 把灯芯挑亮些。 湿衣服都给剥下来,褪到雪白的里衣,手被他按住,死活不肯叫她再动,好像她是个登徒子,他不得不严防死守一样。 许青窈失笑,到底是谁对不起谁。 这个人睡着的力气都比她大,又存心干扰,试图解了好几回,还是不成,把她的睡袍都给浸了半湿,她无奈扶额,只好下床把针线篓里的剪子拿来,记得这当初好像还是他给买的,她本来是打算拿这个杀掉他,他却以为她要用这个自杀,两个人你来我往许多招,把这剪子倒给抛在了脑后,就这么搁置下来,后来就被丫鬟用来做针线活了。 想不到今天倒有这么个用处。 朝下摆剪开一道,很快就把衣服撕开,后背瘢痕交错,她只知道他胸前有疤,没想到后背也有,她怔住的瞬间,他一把捉住她的手,嗓子又涩又哑,“别看,不好看。” 他停顿了一会儿,翕动着湿漉漉的睫翼,“恶心。” 许青窈愣住,“恶心”两个字好像是她说过,怪不得自那以后再没见他睡觉脱过衣。
第98章 给床上的人换过几茬湿帕, 烧总算退去些,她刚和衣睡下。 就听见外面有人叫:“不好了, 走水了!” 叫声把许青窈吵醒, 她急忙下地。 待赶下去,底下人已经把火扑灭。 心刚揣回到肚子里,就见徐伯背着一个人从祠堂里出来, 身后血流了一地。 待那个人被放在地上,露出苍白秀丽的面庞,许青窈终于看清, 瞬间整个人都在下沉,声音不自觉地带了几分颤抖, “今墨?” 怎么会? 可是胸口的殷红分明是真的。 许青窈摇摇欲坠,将要倒下的瞬间, 忽然想起三年前新婚, 也是这样的夜晚。 - 那时她十七岁, 在一个雨天, 被一领八抬大轿从乡下接走。 来接她的轿子, 是她生平所未见之华丽贵重, 华盖罩顶,四角挑着大红绣球,流苏拂动, 琉璃珠子响了一路, 叮当盈耳,盖过轿外的漫天雨声。 十里红妆, 满城风华, 却无人钦羡,谁不知道那薄家长子半身不遂, 是个瘫子。 她出嫁前曾幻想,她未来的夫君躺在床上,半身不遂,谁来揭下自己的盖头? 那时她还能苦中作乐,要不她先低头,执着他的手将就。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后来揭下那一方大红盖头的,到底是自己的手。 许青窈一直记得那日。 透过红纱盖头,看见旁边重叠的古怪身影——原来是她的新婚丈夫被人背在身上,给高堂敬酒。 她一个人跪在旁边柔软的蒲团上,头顶朱帕殷红,周围都是喜笑喧阗,只有她森森地与世隔绝,像一具无知觉的白骨。 这个马上就要成为她丈夫的男人,一双脚无力地垂在地面上,那喜鞋做得太华丽,令人想起下殓的盛装——她的心也跟着朦朦胧胧的,像是大战在即,四周忽然生起大雾,不是吉兆。 直到响起撕心裂肺的一声嚎叫,明月浸润的窗纱上,人影奔忙,灯烛散乱。 许多人大叫着跑了出去,有人慌乱地喊郎中。 许青窈来不及多想,掀起盖头。 人群闹哄哄的,她就像一把剪子,锋利地将人群剪开一个口子。 大家都看着她,声音陡然静止。 正中地上躺一个歪着头的男人,极瘦,薄得像一张纸,面色苍白,嘴角和腔子上都是血,即使湮灭在身上刺目的红袍中,也掩不住那刺鼻的血腥气。 死去的男人身旁,一个鬓发严整簪了红花的老妇,呆呆坐着,面无血色。 许青窈轻轻叫了一声。 这一叫,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固然是因为她貌美惊人,更重要的,她叫的是“夫君”。 一声“夫君”,让人群骚动起来,加大了这场悲剧的荒诞程度——新郎竟然死在自己的婚礼上,而买来冲喜的新娘子,竟然冲死了自己的夫君。 地上的老妇,懵懂地扫了一眼凤冠霞帔的陌生女子,大梦初醒一般,仰天长哭,冲出了门外,淹没于春夜里的无边黑暗。 许青窈蹲下来,将她初次谋面的丈夫抱在怀里,落下眼泪,惹得在场众人全部嚎啕起来,仿佛不哭,也是种罪过。 其中固然有矫作的性质,但更多的是,活人对于死亡的无常和恐惧。 随着眼泪簌簌地落下来,砸在那死人的面颊上,薄家大少爷忽然有了气,气若游丝,睫翼轻颤,像一只命不久矣的苦蝉。 看得出他想要说话,许青窈将耳朵递上去。 那人颤巍巍地说:“娘……别怪父亲……”“父亲也要……原谅……” 责怪谁?为什么要怪? 原谅谁?原谅母亲? 许青窈来不及反应,他就从她怀里掉了下去。 这桩糊涂官司,在薄家大少爷入土后,彻底成了悬案。 没有开棺验尸,老爷很快就将这个莫名死掉的儿子下葬。 事情过去几年,许青窈想起这句话,依然感到不解。 只有那位老夫人,传说中身世高贵的尚书之女,在纪念她的儿子,用一种近乎自戕的方式——她一夜白头,并且从此瘫在了床上,再不能行走。 有人说,她儿子的魂魄附在了她身上,来看病的郎中表示这是无稽之谈,老太太其实得的是心病。 但无可辩驳的是,这位遽然丧子的老人,已经完完全全活成了自己死去儿子的模样。 淮安城外。 江畔,拉车的马停在无边幽绿的旷野之中,披着斗篷的古怪老妇蹒跚着朝渡口而去,头顶的油纸伞被风刮得呼呼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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