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已经给忘了,你说的什么救不救的事,我不大有印象,而且,就算有,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吧,我从未想过挟恩以报,对于你来说,忘了更好。” “我明白了,你觉得我靠近你是想报恩?”薄今墨紧紧盯着她。 “今墨,我想今日我们必须说清楚,或许你会感到冒犯,可我还是要说——我虚长你几岁,即使没有这个嗣母的身份,也依旧能算作你的长辈,我得提醒你一句,你所以为的情愫,很可能只是出于缺乏母爱或者长辈关怀,你遇到了我,恰好我又在你曾经最弱小最孤立无援的时候出现,由于帮过你一个小忙,你便错把恩情当成了爱意,”许青窈抬头望向月亮,深吸一口气,“有没有想过,其实我可能不是你的良人。” 无视他受伤的脆弱神情,她狠下心肠说:“你应该去找一个和你年龄门第相当的小姑娘,而不是在我身上蹉跎岁月。” 薄今墨沉默了,这段话蕴含的内容太多,他一时无法消化,可是他明确地知道,她说的不对,最起码,他从来没有弄错过爱意与恩情。 “窈窈,弄错的不是我,而是你,你觉得我的爱意不够坦诚,你害怕我是为了报恩,你害怕我在你身上寄托了孺慕之情……总体而言,对你来说,你救过的人爱上你,你会觉得是一种侮辱,对吗?” 许青窈神色复杂,咂摸半晌才笑着说:“侮辱……倒也谈不上。” “不,就是侮辱,你感受到的就是侮辱,你太骄傲了,像你这样的人,在这世上,如果要谁的爱,一定是不费吹灰之力,假如靠单方面的施恩或者买卖,必然会玷污你心中的那份爱,会让你觉得是生意斡旋,是权力运作,是机关算尽,你不会接受的,对吗?” 许青窈没有说话,大约是默认了这种说法。 良久才失笑,有些自嘲地说:“你说的对,细想起来,我心里竟然更赞成一见钟情,即使人们都说一见钟情的本质不过是见色起意……” 少年抚着自己的颊边,赧然笑起来,“真抱歉,没有长到能让你见色起意的脸。” 许青窈想说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并不是在那时动心,我并非因为你救我而心生好感,”少年看着头顶的月亮,“我不会为了任何恩情而将爱意当作奉献的筹码,你知道吗?世上的一切之中,我最爱的是月亮,月亮救过我吗?没有。” 说到这里,他忽然从船舷俯下身去,朝水中的月亮倒影轻轻一吻。 “我每一次看见的月亮,都是新的月亮。”
第95章 荷叶田田, 小舟在其间穿行,荡开大片清波, 头顶的月亮又大又圆, 月下的两人却是一路再都没有说话。 船停靠在岸边,这一湾莲塘是薄府的一个角门处,厨房果蔬采买运输常从这里出入。 许青窈拂开硕大娇艳的菡萏, 轻巧地上了岸,然后头也不回地说:“我堂弟拿走的钱我会还给你。” “其实不必,本来就是你的钱。”裕春和的钱庄, 是她一手开起来的,他特意选在她的地盘, 是想帮她收账,收回那笔难算的陈年人情旧账, 她不必欠许家人的, 他们是自愿离开, 已经占够了便宜。 他从前竟不知道, 他的观音, 一直在损害自己的心肠, 来供养罪孽深重的凡人。他要为她破开坚固的塑胚,厚重的泥胎,她应该骑着美丽的骏马纵横山野, 而不是躲在残缺的石像后孤独垂泪。 他想象她从这种漫长的苦刑中解脱出来后的喜悦, 却又不可抑制地开始惶恐。 叫他一个外人窥见自家亲人并不高贵的秉性,放在谁身上都会难堪。 他也不希望拿这个来邀宠, 甚至有点怕被她发现, 认为他多管闲事——一种无中生有的冒犯,他自己也很清楚, 他目前还没有资格染指她不愿为外人道的心酸。 可是以她的聪明,会不知道吗? 下一刻—— 她回头露出狡黠的笑容。 果然如此。 不待薄今墨解释,许青窈就说:“你不必多说,我比你了解他们,若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被你抓住了把柄,他们怎么会对你言听计从,忽然就愿意背井离乡?” “你似乎对人有些太绝望了。”薄今墨说:“事实是,大伯确实将那些被顺走的银料都还了回来。” 许青窈长眉紧蹙,“都?”声调拐了一个弯儿,透露出浓浓的不信任。 薄今墨失笑,是认输的表现。 “好吧,只还回来一半。”藏在瓜皮帽里的一半。 另一半藏在鞋底,一个巧妙的千层底,是藏银料的好地方。 “我就知道,我早知道。”许青窈的表情不悲不喜,似乎连尴尬的力气也没有,只是叹了一口气而已。 反正他们已经走散。 尘归尘土归土,从此各走各路,三千里路的云和月,足可消散十年悲欢离合家长里短,曾经相聚一场,共饮半江水,同食一鲤鱼,她还是希望他们好。 只是,在商言商,许青窈忍不住提醒,“你把许春官安排在归化城的庄口,不怕他再监守自盗,毁你长城?” 薄今墨敏捷地跳上岸来,暗纹绣竹叶的圆领青袍上沾满莲叶清香。 月色中两人并肩前行,“我已经给那边掌柜去函,制备了详细的章程,如若发现伙计违规,永不录用,”薄今墨停顿片刻,又说:“伯父是个深明大义的人,想必是会管着他的,何况堂弟到底年龄还小……” 许青窈打断他,“年龄还小?你也就比他大两岁,你在干什么,他又在干什么……” 许青窈难得打开话匣子,“你为百万漕工衣食生计夙夜奔波,钱庄分号开遍大江南北,每日还要读书苦学,准备科举入仕……” 许青窈不知不觉说了一大串,薄今墨止不住嘴角上扬,“原来我在母亲眼里这样厉害。” 许青窈脸热,只好作出长辈姿态,一板一眼地训斥道:“说是怎样博学多才,手眼通天,也到底要顾及着正路才是,每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误了明年的科举,却是因小失大。” 薄今墨掌不住又笑了,“是吗?” 听他语气轻谑,姿态又散漫,许青窈双颊红透,幸好得夜色遮掩,顺手扯出尊长威严,“不许这样。” “这样是怎样?”少年这回却是换了认真的神色,推开雕花木门,长腿一迈,堵在槛内,朝她拱手作揖,“我对母亲一向恭敬。” 听听,这叫什么话,口里说的“恭敬”,眼下却又分明举止荒疏,语气放肆,站在夜里似一堵神佛塑像,极霸道地拦住她的去路。 见他还没有让开的意思,她便有些恼火,不管不顾,闷头朝前,迈进门槛,双脚踩在他的黑面云纹履上。 然是如此,额头也只到他下颌。少年人便是如此,在不注意的几天里,就会节节拔高,翠竹一样挺拔丰饶,简直使她要疑心是自己的身高在缩水。 被她踩着,他一声也不吭,他越是安静,她越自知理亏,乖乖下来,后退一步,他作势伸手,要将她扶稳。 明明他的手还悬在空中,两人却都轻轻一颤,头顶的碎茸发细细密密地痒,她闻到他身上竹叶莲花以及露水的味道。 “窈窈。”他忽然哑着嗓子唤她的名字。 “做什么?”她抬头,洁白明亮的额头擦过他唇畔,他几乎是用尽了生平的忍耐力,才没有在上面印下一个吻。 “给我一个机会。” 眼见她发呆,一直不说话,他带着恳求的迫切,惶然,迷醉,眸色深晦,如同大雨中飘摇的火焰,海上焚烧的船,“可以吗?好吗?” 两个上扬的尾音,一个破釜沉舟,一个孤注一掷。 许青窈沉默良久,被夜色啃噬掉半边脸,过了一会儿,抬头指着耳朵,笑容带着亏欠后的讨好,“耳鸣得厉害……”事先准备好的“没听清楚”四个字,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她听得实在是太清楚了。 他好像快要哭了。 那一双眼睛雨雾朦胧,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 趁她神情有片刻的松动,少年忽然俯下身来,在她左耳的耳廓上轻轻一碰,“这样也听不清吗?” 她睁大眼睛看他。 他似乎有些无奈了,“你明白的,你明白我在说什么的……” 她心跳得厉害,不敢与他对视,手握成拳,过了很久又松开,泄气一般,终于还是在心底幽幽叹一声:对不起。 他们这样的身份,如何能在一起,她简直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 他还年少,未来大有可为,倘若有朝一日青云直上,出将拜相,紫蟒加身,她以什么身份站在他身边? 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勇敢和无畏,她其实是个奇怪的胆小鬼——当有人做她的敌人,她感到兴奋,若是有人要做她的良人,她却只会一味地缩着脑袋退后。 况且,还是这样一个见不得光的良人——都见不得光了,还能叫作良人吗? 她长久地沉默着,留给他一截苍白的颈子,发髻被江风吹乱,却比齐整的时候还好看。 她不说话,他脸上的光随之一寸寸熄灭,直到整个人的肩头塌下去,像是被夜幕牢牢摁住,摁到绞刑架子上,作出一个引颈就戮的姿势,然而,有些刀不必彻底落下,也能叫人疼得厉害。 她颤抖着摇头。 果然,还是……不行吗? “窈窈,”他哀哀地叫着她的名字,像一匹迷途的梅花鹿,“别一口回绝好吗,你再想一想,三天后,三天后再给我答案,让我有三天的时间来幻想一生。” “倘若你真的无意,我此生绝不再纠缠。”少年修长隽逸的眉眼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决绝。 “可是,如果你怕的是我们的身份,我会想办法,世上哪对相爱的人会没有办法?” 他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千丝网吐得干干净净,在船上,他不知道把心事默诵了多少遍,可是现在全无章法,只好捡着什么先说什么,舌头牙齿脑子轮流打架。 “我不会再让世俗为难你,更不会让它困扰我自己……有朝一日,月亮会落在我怀里,那时你不再是薄府的媳妇,我也不是薄家的嗣子,高门大院里,不缺我们两个,世上相爱的人里,却定然是少不了我们这一对的,窈窈,你明不明白。” 许青窈几乎是落荒而逃,然而天上的月亮不肯放过她,一直到她上楼,穿廊,关门,它还要从窗牖的雕花里钻进来,好像她真的落进了月亮里,而月亮,被什么人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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