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缱绻倾洒整洁居室,君晟持盏相邀。 齐伯一反常态,摆了摆手,“不了,小老儿馋上一日,等着畅饮喜酒。” 这话逗笑了前来做客的一名男子。 清正温雅的男子在三尺月光中回眸,打趣道:“回头晚辈陪您几杯。” 齐伯笑出牙花,“贺少卿不是还要做傧相,哪有空闲陪小老儿喝酒?” “您是恩师的旧友,晚辈再忙,也得陪您喝上几杯。” 提起故人,齐伯没有接话,默默喟叹往昔。 等齐伯离开,贺清彦又为对面的君晟斟了一盏梅子酒,有些反客为主的意味,“听说你用二十坛梨花白,劝动齐伯开设学堂,是否空了酒窖?” “有话直说。” “我直说,你敢直言吗?” 两人同岁,师出同门,拜师仅差一日,贺清彦的辈分更高些,但实则比君晟晚了两个月出生。 君晟倚在凭几上,沉静之态,像是猜到了贺清彦要问的事。他抿一口酒水,酸味酒、胭脂梅的余韵回转齿间。 贺清彦轻点盏口,带了点莫测的笑意,“相识二十年,依我对你的了解,没有条条框框能捆住你去履行约定迎娶一个陌生女子,说,是见色起意还是早有预谋?” “你比君氏尊长们了解我?” 贺清彦斩钉截铁,“是。” 君晟向后靠了靠,含情的桃花眼被夜色镀上冷冷月色,清清凌凌的。 贺清彦又为彼此添酒,“朝中不少人诟病你嫌贫爱富,占着太师府长子的位置,不肯认祖归宗。我却觉得你仍是君家子,而非沈家郎。” “所以你觉得我对季绾早有预谋,策划换子?” “是。” “那我为何不强夺?” “强夺会成怨侣。” 君晟不置可否,与他碰盏,话锋一转,低低哑哑地笑了,“案子办多了,仁瞻。” 贺清彦耸耸肩,虽有些捉摸不透,但没再刨根问底,君晟不想说的事,没人能撬开他的嘴。 “愿你无悔。” 月光搅进酒里,晶莹剔透。思绪藏入心底,讳莫如深。 外表皎如霁月的人,不知心潭趋于前者还是后者。 君晟在贺清彦离开后,又独自饮了数盏。 ** 辰时檐头雨濛濛,珠击屋瓦细碎声,老院花凋凉浸浸,雨燕哑噤草窝中。 迎着秋风,杨荷雯和曹蓉带着冠帔和脂粉上门,做亲迎的催妆。 季家三代单传,到了季砚墨这辈,与远亲断了往来,后又搬来京城,连个能请来“压房”的亲戚都没有。 蔡恬霜代替季家亲友,去往沈家布置新房,挂帐铺被子。 有蔡恬霜在沈家忙活,作为新娘子的季绾反倒清闲,在自家屋里与二位准嫂子闲话家常。 曹蓉为季绾挑选着胭脂,这是她的老本行,比请来的妆娘都要娴熟,“明儿一切有二郎操持,保管把婚事办得稳妥风光,绾儿安心待嫁就是。” 相比季家,沈家香火旺盛许多,亲戚往来密切,沈二郎负责接待亲友,尤其要负责君晟那边的宾客。 杨荷雯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最烦曹氏的巧言令色,“说得好像我和大郎没有帮忙似的。” “嫂嫂又想多了,咱们不是一直家事分工,大哥主内,料理中馈,二郎主外,操持人事么。” 料理中馈的多是妇人,赘婿除外!听出她的冷嘲热讽,杨荷雯一下子就来了火气,碍于在季家没有发作。 季绾哪边也没偏,自顾自挑选着花钿。 送杨荷雯和曹蓉离开,季绾独自坐在窗边放空思绪,坊间里应是再找不出第二个对婚事如此淡然的新娘子。 晌午时,廖娇娇携礼上门,说是作为娘家人,来给季绾添妆的。 相识六年多的小姐妹相视一笑,释然了那日的小别扭。 季绾主动抱了抱日渐憔悴的廖娇娇,大喜的日子,没提扫兴的事,“姐姐日后有何难处,都可与绾儿讲,别总憋在心里头。” 她不善交际,只有廖娇娇一个闺友,自是珍惜。 廖娇娇回抱住季绾,略有些哽咽,欲言又止。 ** 屋外小雨淅沥,久不见美人的承昌帝悄然去往姚宝林的寝宫,一番翻云覆雨后,走进汤浴清洗。 姚宝林披着龙袍坐在池边,喂承昌帝吃葡萄,“禁足闷得慌,陛下要常来啊。” “你也知自己在禁足?”承昌帝抓住她的小腿摩挲,总觉得哪里不对味儿,将人拉进水池,细细打量,“瘦了。” “臣妾瘦点好看。” 看着双颊有些凹陷的瓜子脸,承昌帝哑声道:“太瘦了。” 愈发不像她。 景氏是玉润匀称的大美人,可不像眼前的女子追求弱柳扶风的羸弱美。 承昌帝失了兴致,将人推开,闭目靠在池壁上。 回到燕寝,雷电交织,他站在架格前凝睇一排由小到大的人形木偶,最终拿起最大的那个细细摩挲。 那孩子小字念念,快要十七了,闭月羞花的年岁,是景氏唯一的骨肉。 将人偶紧紧攥在手里,想象不到自己寻到她时会是怎样的心境。 这时,御前大太监范德才躬身走了进来,“陛下,明日是通政使的婚期,老奴备好了贺礼,陛下可要过目?” 承昌帝放好木偶,“不了,你办事,朕放心。研磨,朕再送君卿一副对联。” 电闪雷鸣,承昌帝舔墨下笔,写下“缘来同织禧,恩爱缔百年”的对子。 横批“与卿嘉福”。 字迹苍劲有力,铁画银钩。 ** 夜雨送沁凉,片片桂花落满地,清早推开窗,湛蓝亢爽,有桂香扑鼻。 晨迎昏行,接亲的 婚队按事先规划的路线环绕一圈,遇石桥粘青龙帖子。 百姓伫足观望,沉浸在锣鼓喧天的喜庆中。有人拉过未出阁的女儿,笑指婚队里难能一见的俊美傧相们。 君晟一袭大红喜服,跨名驹,幞头簪花,桃花眼含情脉脉,比平日多了笑,令少女们羞了脸蛋。 自君晟执掌通政司,在处理各地词状一事上,下情上传,为民伸冤,颇受百姓爱戴。 沿途更有百姓掷花庆贺,喜闻乐见。 那边婚队锣鼓声声,这边新娘子对镜梳妆。 霞衣衬肤白如雪,流苏半遮芙蓉面,人比花娇。 何琇佩站在一旁,看着妆娘为女儿上妆,眼眶泛红,默默退了出去。 季绾让廖娇娇给母亲递帕子。 “大喜的日子,别哭呀。”廖娇娇替何琇佩擦泪,“婶子放心,以绾儿的性子,不会在婆家受委屈的。” “是啊,大喜的日子,不哭。”何琇佩走到井边舀水净脸,从井水中看到丈夫的倒影。 当年,他们就是在家中井边捡到女儿的,两岁左右的年纪,穿着提花小袄,手里攥着个拨浪鼓,刚会讲话,咿咿呀呀含糊不清,泪眼巴巴说要找哥哥。 他们陪她守了三日三夜,没有等来她口中的哥哥。 夫妻二人成婚多年未怀上子嗣,动了收养的心思。 两岁的孩子能记住什么,时日久了,忘记了丢弃她的哥哥,也完全不记得自己的身世。 季绾被夫妻二人视为己出,从不知晓自己是养女,十岁后搬来京城,与宛平县称得上脸熟的人都断了往来。 季砚墨扶起妻子。 夫妻二人默默相视。 当接亲的队伍涌入巷子,萧索的老房迎来了欢声笑语。 君晟跨下骏马,带领傧相朝季家夫妻行礼。 傧相皆是朝中新贵,多出自翰林院。 季砚墨和何琇佩哪受过这等礼遇,惶恐至极,幸有准姑爷镇场子。 “请,快请。” 季家人丁单薄,堵门挑大梁的人还是隔壁的廖娇娇带着坊间几个近邻。 君晟出手阔绰,堵门的人合不拢嘴,几番来回,道起吉祥话。 奏乐声起,喜婆催妆。 季绾由何琇佩放下红盖头,视线被遮,听觉放大。 低沉郑重的一声“请娘子上轿”,惹笑了宾客,惹红了女子的娇面。 由弟弟背着走出家宅,季绾不自觉搂紧弟弟的脖颈。 此生辽阔,漫漫无期,谁能料准以后的事?唯有此刻弟弟的背最具安全感。 季渊不能言语,默默扣紧姐姐的膝弯,走得稳稳当当,不让姐姐因晃动而害怕。 少年清瘦,人踏实。 季绾坐进喜轿,又听得一阵起哄声。 “拦门”的打点必不可少,待轿夫和婚队的人都得了喜钱,这才吹拉弹唱地朝原来的路线再次环绕。 新娘子上轿,沿途看热闹的百姓更多了,沈栩站在临街茶馆的二楼窗前,望着一路生花的婚队,饮尽一杯桂花酒。 他昨夜让人沿途撒满桂花,不知季绾可有闻到。 同一雅室内,很少出宫的太子慕淮走到窗边,俯看马背上的新郎官,啧啧问道:“知己美人难再寻,沈兄不借着酒劲儿,冲冠夺红颜?” 太子刚满二十,身上红衣比新郎官的还要艳上两分,眉眼细长像狐,说话带笑,看起来平易近人。 可谁能想象,这样一位平易温和的储君,曾有过年少遭遇十六卫统领背叛落入土匪之手的经历。经那之后,被施救的太子爷屠尽方圆百里匪类,一个不留。 至今方圆百里无匪患。 算是为民除害。 赢得承昌帝赞赏。 面对调侃,沈栩只是闷头饮酒。 若当初君晟不固守沈、季两家的婚约,他可以力排众议迎娶季绾,与她泛舟游湖、临窗描眉,过诗情画意的日子,不再囊中羞涩,也无需再看他人的脸色。 可一切都被君晟莫名其妙地终结。 不知是不是眼花,恍惚中,马背上的新郎官似乎朝这边看了过来,再仔细瞧去,婚队已行远。 沈栩继续饮酒,酒量极差的他,竟觉酒水平淡无味,醉不得人。 婚队环绕一圈回到原点。 沈家门前,术士撒谷豆,引得看热闹的孩童争抢。 季绾由喜娘搀扶步下喜轿,脚踩大红毡席,一点点跨过马鞍、草垫等障碍,被一路送至新房。 黄昏时分,一对新人各执红绸同心结一端,拜堂成亲。 随着司仪一声“礼毕”,季绾被簇拥着再次走进喜房。 喜房乱哄哄的全是沈家女眷和孩童,季绾坐在喜床上浑身拘谨,直到喜婆笑吟吟地将人们请去了屋外。 喜房瞬间安静,季绾正要感谢喜婆,却听喜婆解释道:“娘子勿怪老身自作主张,是君大人的意思。” 君晟是知晓她不喜吵闹吧。 季绾点点头,感激君晟的体贴。 她一向话少,等待君晟回屋的工夫里也是一言不发。头上的凤冠很重,坠得后颈疲乏,她反手按揉着,当困意来袭,不自觉向一侧歪头,被一人扶住了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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