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绾一点儿也不担心太师府的人会想歪了。对她有成见的人,她再努力也无济于事,与其费力去揣度他人喜好,不如随性一些,顺其自然,交情也讲究一个投缘。 酉时三刻,季绾收拾妥当,在等待君晟下值回来的工夫,去了一趟前院的倒座房。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潘胭母女的居所。 倒座房坐南朝北,有些潮湿,白日暗淡少光,只有到了傍晚晚霞斜照,小轩内才能亮堂些。 人多是世故的,沈荣杰和乔氏不能免俗,一再委屈三儿媳,却给认回家门的四子盖了二层的新房,一度花光老本,因他们知晓,背靠新认回的四子,犹如背靠金山银山,而三儿媳带着拖油瓶,除了料理日常杂事和饮食,于他们再无价值。 季绾一进门,有种走进书肆的错觉,屋子里飘散墨香,墙角架格上摆放着满当当的书籍。 简陋破旧潮湿的小屋,因潘胭有了别样的意韵。 “这些书是嫂嫂嫁来沈家时带来的?” 潘胭拿来茶罐,煮水沏茶,除了沈大宝和二宝时常会来找茹茹玩耍,几乎没人会来她这里。 “是啊,是我的嫁妆。”潘胭感叹道,“家里没落后,拿不出嫁妆,勉强用这些书凑数。” 她深深记得出嫁当日被沈家亲戚嘲笑穷酸的滋味,那晚公婆的脸色也不好看,还是沈二郎和沈栩哥俩当着亲戚四邻的面,先、后说了一句“书籍是宝藏”,替她解了围。 季绾从架格上抽出一本书坐在潘胭对面,认真翻看起来,“这本书我在齐伯那里替阿渊借阅过,市面上很难再买到。” 潘胭递过茶盏,“若是季渊还用得上,就拿去吧。” “嫂嫂舍得割爱?” “物尽其用,这本我很少翻看,放在我这儿是白瞎了。” 季绾合上书,拿在手里晃了晃,“那我替阿渊多谢嫂嫂了。” 潘胭笑开,唇红齿白,可以对他人有所帮助,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慰藉。 这时,沈茹茹拿着糖人跑进来,欢欢喜喜地扑进母亲怀里,扭头看向季绾,“四叔和陌寒叔叔回来了,买了好多糖人,陌寒叔叔给我挑了一个最漂亮的。” 潘胭揉揉女儿的脑袋,“那你谢谢叔叔了吗?” “谢啦。” 季绾笑着起身告辞,她要陪君晟去见最重要的人了。 ** 太师府,峥嵘苑的正房内,一道俊秀的身影对镜敷粉,又给自己选了一套碧绿色的袍子,对着走进来的老者扭啊扭,憨头憨脑地问道:“魏伯,豫哥儿英俊吗?” 太师府魏管家竖起拇指,“二公子玉树临风,最是英俊。” 看了眼漏刻,魏管家温柔地催促道:“时辰快到了,咱们出发?” 君豫点点头,小跑着跟在老者身后,忽又想到什么,折返回正房,抱起自己养的狸奴。 每年的九月十五是君豫的生辰,按着惯例,都会与长兄度过,今年出了岔子,本该中断,可君豫闹了许久,才磨得谭氏让了步。 在前院等待马车的时长里,君豫瞧见沈栩从另一驾马车里下来,他抱着狸奴跑过去,“你回来了!” 俊逸的容颜和稚气的神情实在有些不符。 沈栩从魏管家口中听说过当年的事,替君豫感到惋惜。他伸出左手逗逗狸奴,随意问道:“豫哥儿要去哪儿?” “去见哥嫂。” 揉在狸奴头上的手指顿住,沈栩想起今日是君豫的生辰。君氏小辈中,嫡系至今除了尚未被踢出族谱的君晟外,无人成婚,君豫口中的哥嫂是何人,不言而喻。 “早去早回。” 说不出心中的滋味,沈栩拍了拍君豫的肩,漠着脸走进府门。 君豫扭头,“你不要和馥宁公主往来,她是个坏种。” 沈栩本也不打算与那女子频繁往来,是那女子仗着公主之尊,一再纠缠他,可这话从痴儿口中说出,引起了他的疑虑,“为何这样说?” “她一见到我,就骂我是傻子。我才不是呢!” 狸奴适时地龇了龇牙,“喵”了一声,似乎骂得很脏。 原本对自己不痛不痒的事,沈栩都不会多嘴,但看着稚气的青年,还是宽慰了一句:“别听她胡说,以后见到绕开走。” 君豫点点头,由人搀扶着登上马车。 马车行驶在晚霞中,在一家酒楼前停下。 君豫跳下马车,轻车熟路步上酒楼顶层唯一的雅室,远远瞧见自家兄长站在雅室内燃灯,刚要上前,又见兄长身边站着个玲珑的女子。 他转转眼珠,“诶呦”一声倒在地上,怀里的狸奴稳稳落地,哧溜钻到了桌子底下。 季绾眉梢抽动,快步走过去想要扶起他,可君豫坐着不动,眼巴巴盯着自己的兄长。 君晟摇摇头,大步走上前将人提溜起来,弯腰替他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没摔疼吧?” “摔得可疼了。”君豫撸起袖子,露出手肘,“哥哥吹吹。” 君晟煞有其事道:“都磕红了,绾儿,取银针来,快为豫哥儿疗伤,别等会儿红肿退了。” 听见君晟唤自己“绾儿”,季绾愣了下,所以,“念念”只能是他们私下里的称呼吗? 一听银针,君豫赶忙摆手,自己给自己吹了吹,“我好了。” 随即觑了季绾一眼,快速躲到君晟的身后,歪头靠在兄长肩上,像极了见到陌生人羞涩躲起来的小孩子,让季绾联想到今日躲进三嫂怀里的沈茹茹。 酒楼已备好饭菜,摆放在四仙桌上,君豫惊喜地发现,都是他喜爱的菜。 “哥哥,我饿了。” “豫哥儿,先见过嫂嫂。” 君豫又觑了季绾一眼,感觉这个女子比君淼大不了几岁,他歪头想了想,短促唤了声:“妹妹。” 君晟咳了声:“不许顽皮。” 君豫咧嘴笑,清澈的眼弯弯,“就是妹妹。” 君晟没再纠正,带着他入座,示意季绾也坐过来。 季绾坐在兄弟二人的对面,手里捏着做好的荷包,寻找着递送给君豫的契机,可君豫一坐下就挽着君晟的手臂质问兄长为何不回府。 “府里自从多了一个沈哥哥,哥哥就没回过府,都不陪我玩了。” 孩童心性,又怎能明白交换人生的含义。 君晟没接话,用公筷为他夹菜,“都是你爱吃的,多吃些。” 君豫捧着碗筷吃得香喷喷,视线一直落在君晟身上,对君晟的依赖胜过任何人。 季绾默默看着,对徐老夫人的描述有了具象感,十五年前的夏日,一个五岁的孩童,因依赖追逐在兄长身后,也因依赖走散在不熟悉的街头。 令人唏嘘。 作别时,季绾将荷包递给君豫,“一点儿心意,二公子别嫌弃。” 君豫被荷包上绣出的拨浪鼓吸引,羞答答地接过,“妹妹真好看。” 季绾失笑,不知他夸赞的是她本人,还是她的手艺。 等太师府的马车消失在长街上,季绾在君晟身后等了许久,也没见他收回视线。 “先生?” 弥补不了的过往最是无奈,季绾无法替他解忧。 君晟转过身,拉住她手腕走进酒楼。 “陪我喝几杯。” 季绾哪里会饮酒,但也不想扫他的兴,碎着步子跟在后头。 阶梯很长,拾阶而上时,与结伴走下来的食客不期而遇。 其中一人懒懒散散地挡在阶梯中间,向下俯看。 季绾认出他是柳明私塾案那日与二皇子斗嘴的喻小国舅,提督五城兵马司,是个闲官,只因兵马司的权力是掌握在各指挥使的手里。 窄道相逢,季绾明显感觉腕子被君晟握紧了些,也察觉到,君晟今日兴致不高,没有与同僚寒暄的意思。 她低垂眉眼,正要同君晟侧身越过几人,却听喻小国舅闲凉开口,带着谩笑,“君大人不都回了沈家,怎还与君家的傻子聚会呢?” 早在君晟将君豫送出酒楼时,喻小国舅就在窗边瞧见了他们,这会儿又刚好遇见君晟,忍不住调侃起来。 “怎么,是想借傻子与君家藕断丝连吗?也是,利益捆绑,哪能说断就断。” “傻子”一词敲击在君晟的耳骨上,他停下步子,唇畔荡开笑意,改换左手牵季绾的同时,以右手掌直接招呼在喻小国舅的面门上,扭转手肘,将人按在阶梯上。 随着一声痛哼,喻小国舅身体后仰,脑勺着地,磕在阶梯的棱角上,脸上泛起痛色,却因被一只大手覆盖脸庞,让人瞧不见表情。 脸被一只大手盖住,后脑勺在阶梯的棱角上反复摩擦,喻小侯爷疼得眼前发白,喉咙发出气若游丝的闷吟,看傻了随行的几个公子哥。 他们哪里会想到,不过一句玩笑话,竟激得君晟下了死手。 小国舅可是皇亲国戚! 几人反应过来,欲要上前拉开他们,却被突然出现的陌寒拦住。 紧接着,一个个呈抛物线,被丢下阶梯。 陌寒素来骁勇,一身的腱子肉,轻松丢开几个只会花拳绣腿的纨绔子。 喻小国舅孤立无援,一双腿不停踢踹,“君晟!你疯了吗......?” 君晟按着他的脸,微微哂笑,“骂得声音太小。” “疯子,斯文表象的疯子,快放开我!” 君晟加重手劲儿,迸溅出淡漠霜寒的冷意,“知我疯,还惹我?看来,你也没聪明到哪儿去。” 酒楼传出喻小国舅歇斯底里的呐喊,久久回荡在食客的耳畔。 等被人抬手时,已是颜面尽扫地。 季绾僵在一旁,第一次见识到君晟的脾气,明明敛着怒火,语气寻常,下手却又狠又辣。 喻小国舅后枕部鼓起个血包,没半个月是消肿不了的。 君晟理了理微皱的衣袖,揽过季绾的肩,没事人似的步上顶层雅室。 季绾窝在他怀里,悄然打量他的神情。 “小国舅不会善罢甘休的。” 皇亲国戚,怎甘心受这等羞辱。 君晟缄默着给予了回答,带她坐到桌前,却只摆了一只旧盏独自饮酌。 季绾没有劝他少喝些,还执起青釉酒壶为他斟酒。 纤细的手指在青釉上显得白皙细腻。 许是酒气醺浓,君晟忽然扣住她执壶的手,摇了摇头,随即将人连同她坐着的绣墩一起拉向自己。 被紧紧环住时,季绾美眸微瞠,失了阵脚,被老山檀和酒气交织的气息包裹。 他是在难过吗? 雅室安静如斯,前倾的身体有些酸麻,季绾小幅度扭了扭腰想要寻个稍微舒服的体态,却被抱得更紧。 金秋时节衣衫不再单薄,可自从嫁人,所用的料子均是上乘的绸缎绫罗,薄如蝉翼,触如肤感,长久地贴合在一起,能真切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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