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是气性大记仇的人, 加上那晚本也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是以, 她尝了一口汤,算是默认了和好。 对面的人挽袖拿起她磕过的鸡蛋,将剥壳的鸡蛋放在她手边的小蝶里,示好之意已是十分明显。 季绾低头饮汤,压住了翘起的嘴角。 君晟静静看着低头不语的女子,视线扫过她身上的紫裙。 用膳后,季绾当作隔阂消失,以着平常心问道:“今日齐伯的学堂开课,先生可要过去捧个场?” “如何捧场?”君晟视线落在她的嘴角,绕过食桌在她面前站定。 被高大的身影笼罩,季绾仰起脸,讷讷道:“先生是上一科的状元郎,若是能去学堂授一次课,还不直接打响学堂的名头!” 君晟提唇,算盘敲得挺响,也算是替齐伯谋名声,可齐伯对名利最是淡然,开设学堂不过是受他之托,顺带着救助几个贫寒学子。他若真的去授课,影响了其他私塾的生意,自家学堂恐不会太平。 听完君晟的解释和顾虑,季绾重重点头,“是我考虑不周。” 话落,嘴角被男人用指腹擦过。 她捂住嘴角,看君晟掸掉了粘在指腹上的米粒。 “......多谢。” 使劲儿蹭了蹭嘴角,季绾站起身,准备带着蔡恬霜和馨芝先过去。 走出房门时,君晟叫住她,纠正道:“我是承昌十三年考取的头名。” 今夕是承昌十九年,距离承昌十三年已过去六年,科举三年一次,所以,君晟不是二十岁那年拔得的头筹,而是十七岁时。 心中对他肃然起敬,季绾折返回来,板板正正施了一礼,“失敬,尚希见宥。” 君晟有些好笑,弹了她一记脑瓜崩,“替我跟齐伯说一声,我晚些过去。” 没承想自己的恭敬换来一记惩罚,虽轻但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季绾捂住额头,有些色厉内荏,想报复回去又觉得没把握,反倒会失了阵脚再次被惩罚。 罢了,她惜才得很,让一让状元郎又何妨。 走出前院大门时,三个女子有说有笑,吸引了潘胭的注意。 “绾儿要出去?” 季绾没立即应答,思忖片刻,走到倒座房的屋檐下,拉住潘胭的手,“三嫂今日可得闲?” 潘胭自嘲地笑了笑,她一个嫠家妇人,除了料理家事,还有什么可做呢? “无事可做,绾儿要找我帮忙吗?” 问话时,女子眼里浅露希冀,是真心想要帮助季绾做事,也好活得充实些。 季绾与她耳语几句,随即拉开距离,等待她的回答。若她想去学堂转转,自己可替她同婆母打招呼。 看得出,她挺畏惧婆母的,不是婆母多严苛,而是她本身自卑,卸不去命运的枷锁。 潘胭喜好读书,别说是学堂,就是每次路过书肆,都会伫足观望,以回味家族没落前满室墨香的余味。 “我可以去吗?” “三嫂想就可以。” 秋阳晖映,潘胭在季绾的笑靥里看到了灼若芙蕖的潋滟,喧阗的秋燥在这一刻沉淀,汇成浮翠流丹的画卷。 ** 风轻云净风和畅,四人一路有说有笑,打消了潘胭的顾虑,心境也跟着开阔不少。 四人还没走进珍书阁所在的巷子,就听见一连串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好不欢庆。 书肆前的石阶旁种了大片的花草,季绾挽着潘胭过去瞧时, 身后忽然传来“诶呦”一声。 有人绊倒。 季绾转身,见一花白头发的老者趴在凹凸不平的青石路上,被两名小厮慌张扶起。 “诶诶呦,不行。”老者面露痛色,坐在地上龇牙咧嘴,身上的花缎袍子垂在地,“年纪大了,不中用咯。” 两名小厮赶忙出声安慰。 季绾走过去,蹲在老者面前,“您伤了踝骨。” 说着,示意老者脱去鞋袜。 一名小厮尖利着嗓子斥道:“你是何人?快住手!” 老者横过一眼,按着季绾的意思脱去左脚鞋袜,看着季绾伸手在他脚踝处摸索。 少顷,踝骨传来一阵剧痛,又一刹消失。 “如何?” 老者扭扭脚踝,由两名小厮搀扶着站起身,失笑道,“好了。” 季绾跟着起身,略略颔首,“回宫后若是有些许肿胀,需要冰敷,两日后转为热敷。” 宫...... 老者浑浊的眼透出炯炯的犀利,笑问道:“娘子认得老夫?” “宫里的范公公,何人不识?” 大婚那日来到沈家的宾客里,除了贺清彦,季绾印象最深的人就是眼前的老者。 当日一身华贵麒麟服,腰缠玉带,彰显着身份。 被认出身份的范德才朗笑一声,同样道破了她的身份,“季娘子若是装作不认得咱家,咱家或许会多记娘子一份人情。” 出手相助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最难能可贵。 范德才长期处在明争暗斗的深宫,在得了谁的人情时,大多会先估量一份份人情的真假。 习惯使然。 季绾欠欠身子,“长见闻了,多谢范公公。” “娘子客气,不过......”范德才话音一转,露出一贯的笑脸,“娘子敦厚实在,不玩弄伎俩,不可多得。勾心斗角久了,咱家还是喜欢跟实在人打交道。” 所谓圆滑不伤人,大抵如此。 季绾失笑,今儿总算见识到八面莹澈玲珑心的人了,难怪能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叱咤风云几十年。 又是一连串的鞭炮声响起。 范德才被拉回思绪,“娘子也是来齐老头的学堂捧场的吗?” 这让季绾感到诧异,“您与齐伯相识?” “算是吧,齐老头做苏州通判时,咱家和前任大理寺卿盛聿曾一同南下巡察过苏州的大案、冤案,与这老头子有些交情。” “盛聿先生......” “是啊,那才是咱家的旧交。” 谈及旧事,人总会有所感慨,感慨岁月飞逝,一转眼沧海桑田,故人不在。老宦官叹一声,怀念那个月光般皎洁的男子。 再次听得盛聿的名字,季绾恍惚觉着,此人一定是位侠肝义胆之士,才会在这么多人的心里落下烙印。 既遇上,一老一少结伴去往书肆,巷子里的桂花稀稀落落洒着碎瓣,盖住他们走过的路。 ** 桂花耐秋寒,庭砌两三棵,沈栩走出太师府时,肩头落了几瓣花碎。 今日应太子之邀,他将要前往喻小国舅名下的一处庄园,与一众东宫幕僚共赴曲水流觞。 右手有伤在,他不能骑马,正要踩上脚踏登车时,府门的斜前方驶来另一驾马车。 沈栩站在脚踏上,与挑开竹帘的君晟对望。 一个肃了面容,一个韬晦不明。 见到长公子前来,凌云咧了咧嘴,左右来回地瞧,生出不安,正要回府禀告大夫人,就被车上的君晟叫住。 语调倦倦恹恹的。 “站着。” 凌云不敢忤逆,规规矩矩站立不动。 君晟弯腰步下马车越过凌云,走向沈栩。 沈栩踩着脚踏未动,居高临下凝睇着越靠越近的男子,隐在宽袖中的指骨发出咯咯的脆响。 曾在这个男子面前不堪一击的骄傲和尊严隐隐作祟,他告诫过自己要隐忍而后发,即便狭路遇上,也要以寻常心处之。 君晟官居正三品,跻身九卿,又取代了厂卫指挥使在天子心中的地位,权势上或赶超大部分正二品甚至正一品的官员,如巍峨青山难以超越。而他无一官半职,只能隐忍而后发。 他给自己定下十年,十年避其锋芒,顺利的话,可从翰林院的修撰或编修一举跃进内阁,这才有机会与君晟对垒,甚至赶超。 而他真正能赶超君晟的契机,或许是太子继位,朝堂大换血。 可这些都是后话,此时此刻,他在君晟面前不过蝼蚁,虽有太师府加持,却无法让太师府的人全都站在他这边。 “君大人前来,有何见教?” 敛起浓烈蚀心的抵触,他淡漠开口。 君晟走到脚踏前抬眼,比起他的克制,松弛许多,“听闻沈公子受伤,鄙人特来探望,不知沈公子可好些了?” 是为这事儿而来,早该想到的。 沈栩看向自己包扎过的右手。 昨日是他冲动,不该去招惹季绾,可那会儿的疼痛击垮了理智,致使他想要靠近原本属于他的那道暖光。 “好些了,多谢君大人关心。” 君晟唇边浮起浅浅笑痕,“那就好,要及时换药才是,别回头染了痈疽,又要劳烦内子处理。” 一句内子,戳中沈栩竭力使自己麻木的心,他点点头,语气淡的快要没有顿挫,“还有事吗?” “桂榜头名,何等光耀,鄙人还没道一句恭喜。”君晟摊开右手掌,送出一杆产自宣城的紫毫笔。 有诗云“宣城工人采为笔,千万毛中选一毫①”,足见其珍贵。 余光瞥见府中陆续有人倚门张望,沈栩不能在众人面前失了礼数,伸手去拿,“多谢。” 可手刚握住笔杆,就被君晟以蜷起的长指扣住手背。 整个右手被迫曲成拳,被君晟握住。 对方逐渐施加的力道,又迫使他曲成拳的手一再内缩,指尖触及到掌心包扎过的伤口。 一抵再抵。 结痂的伤口渗出温热的血,染红纯白的布带,顺着指缝和肌理,沾染在君晟的手上。 碍于有太师府的人在暗中窥视,沈栩无法失了气度甩开君晟的手,只能默默忍下这份钻心的疼痛。 他磨着后牙槽,似笑非笑,“君大人好肚量。” 听此,一旁的凌云心里嘀咕,两人怎么还握手言和了? 清傲如长公子,会主动讨好人? 凌云摸不清主子们的心思,直到发觉两人交握的手缝间流出鲜血。 啊这...... 君晟淡笑着,褪去矜冷慵懒,尽展芝兰玉树之姿,和气的像是想要冰释前嫌,手劲却愈加的大。 待君晟离开后,沈栩用宽袖掩住鲜血淋漓的右手,打帘钻进马车,将紫毫撇在小几上。 凌云紧随其后,慌得团团转,“公子,咱还是回府包扎一下吧!” 沈栩煞白着脸,警告他不可多嘴。 若是回府包扎,势必会被母亲问起,他没有吃了亏、受了委屈就告状的习惯,也不能让人知晓,君晟此来结算的是他觊觎季绾的账。 ** 朗朗读书声从书肆后头的学堂传出,季绾站在半敞的门口,看着侃侃而谈的齐伯和摇头晃脑的孩子们,又看向认真聆听的潘胭,莞尔一笑。 斜对面的灶房飘来袅袅炊烟,馨芝与新来的杂役正在起火热锅,准备为师生们烧几道小菜。 蔡恬霜在前面看店,照看着书肆的生意,偶尔吃颗糖果,美滋滋眯起眼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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