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素日最爱舞刀弄剑的高氏子弟,竟安安静静的围坐一张瑶琴,琴畔焚香的小姑娘,正是清操。 “这张琴叫听风。是阿翁亲手所斫,底板是梓木,面板用的是梧桐。它的式样是落霞。这是琴徽……”她说着指了指嵌在琴上的小蚌壳,“用以定音。” 小姑娘又把案上的香炉拿到眼前,“焚香抚琴是雅事。” “香料不能直接放在炭火上,而是要在香灰中戳些孔,再放上用瓷片、银叶、金钱、或云母片,再把香料放在上面……” 她边做边讲解,看到孝瓘走上来,眉眼遂弯如新月,眸光盈盈的,似月下的一泓清泉。 “美人,你长得可真好看!”延宗用小肉手撑着腮帮,咧嘴一笑,竟滑下几滴口水。 孝琬斜睨着他,待他又说道:“愿不愿意做冲天王的……”便一把捂了他的嘴,却又猛然弹开,在身上蹭了蹭,嫌道:“啧!真恶心!” 二人一闹,兄弟们也跟着雀跃起来。 在旁的南赵郡夫人郑氏颇为尴尬,她瞥了眼博士刁柔。 刁柔嗖嗖嗓子道:“凡三王教世子,必以礼乐。乐所以修内也;礼所以修外也。礼乐交错于中,发形于外,是故其成也怿,恭敬而温文……”他引经据典的说了半晌,孩子们早已哈欠连天不耐烦了,欢愉的氛围渐渐颓落下去,直到他荐引起清操——“此女出身荥阳高门,音律大家郑公之嫡孙女,冲龄问乐,可操数十首古曲。丞相特邀之于霸府,授诸公子以乐。” “原来你就是父王所说的乐师啊!”延宗喜上眉梢,“就是说你要在霸府住很长时间咯?” 郑夫人点头致意,“蒙丞相大人抬爱,侄女腆居霸府,与诸公子共研礼乐,教学相长。” “哦!太好了!我最喜欢听曲儿了!”延宗笑得合不拢嘴,却遭到孝琬鄙夷的白眼,“还‘曲儿’呢,你当女乐师是曲坊的伶人吗?郑氏士族高门,女郎所奏的自然也是韶乐雅章,却不知最拿手的曲目是什么?” 清操低头弄琴,唇边挂着一丝黠笑,指尖缓缓流出琴音,却又是前日在读书台上演奏的曲子。 不知为何,孝瓘只觉得脸颊发热,他瞄了眼猗猗,她正将胡饼塞了满嘴。 “仙乐!”孝琬起身鼓掌,“不知此曲为何?” “偶得的半曲,完都没完,哪有名字呢?”清操看了眼正在跟猗猗抢胡饼的孝瓘,浅浅一颦。 “哇!你这么小就会自己做的曲儿了啊!好厉害啊!”延宗蹦起来鼓掌。 “你只会玩弄猪食,何时也懂音律了?”孝琬讪笑道。 延宗的小胖脸涨得通红,冲上前一把揪住孝琬的前襟。 兄弟们见他真恼了,忙上前劝解。 “你刚不也夸她弹的是仙乐吗?怎么我夸不得!”延宗虽被孝瓘扯到一边,嘴里却还不依不饶。 孝琬改不了的傲娇,耿着脖子回道:“你若觉得好,我便觉得不好了!我怎能与你一般见识?” 刁柔挡在二人中间,捻着胡子急道:“克己复礼!克己复礼!” 清操看他们争吵,吓得躲在郑夫人身后,郑夫人也有些着急,她一边护着清操,一边解释道:“公子们切勿动怒,她一个小孩子,哪里会做曲子?不过在家听得多了,从这里摘一段,从那里偷一段,胡乱凑在一起……” “姑母!我不是偷的!也不是胡乱凑在一起的!”清操神情有些委屈,美目瞬时盈满了泪水。 长兄孝瑜再看不下去,他站起身,伸出大手拎起延宗的脖领,又看了眼孝琬,对郑夫人歉然道:“婶婶见笑了。兄弟们顽劣,弹弓猎鸟称得能手,弹琴演乐就是外行了。他们的话,切勿放在心上。” 一场闹剧终归平息,刁柔也没有像平日里那般累牍说教,而是草草遣散了众人。 郑夫人脸色甚为不悦,似还带了些莫名的忧愁,直到看见拖在最后的孝琬走过清操的身旁,轻声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她方露了一丝笑颜。可恨那清操似未听见,只顾着低头收琴,郑夫人忙走过去推了一把,清操才回了话。 这一幕被刁柔瞧在眼里,嗤之以鼻。 虽客居霸府,郑夫人对清操的管教却丝毫没有放松。 和平时一样,清操仍需卯时起床,由郑府带来的司衣婢女专侍梳洗。按郑夫人要求,发髻简单不俗,妆容可爱清新,至于服饰,不准再穿绮带罗襦,只将一袭窄袖胡服改得明艳出挑。随后,她会随郑夫人去给太妃与王妃请安,尽管只是在门前肃一肃,却从未懈怠。 回到房中,清操才准许用早膳。早膳仅有半碗酪浆,而且还要喝得平静祥和,再想抓块胡饼,郑夫人一定会说:“若要楚腰,须先管住嘴。” 随后,霸府的人会带她们到东馆去授琴。刁柔在馆中设了帘幕,在他眼中,男女不杂坐,礼也。至于高氏的子弟,哪里是真的好琴乐,只对美人感兴趣的他们,早已乱做一团,各玩各的了。 课毕,清操回到流水轩,静静焚香,安心操琴,直至正午。 午膳较早餐丰盛,却须先背郑氏家训。待一桌喷香的饭菜成了冷食,自也没什么胃口多吃了。 饭后,郑夫人在正堂小憩,清操在偏室学鲜卑语。 但她往往会溜去校场,远远的偷看四郎骑马射箭。以她的年纪,远不知情爱为何物,只是单纯的喜欢看那张绝色的脸。她有时会期望自己也是一个男孩子,这样就可以和四郎一起习武了。 她甚至将这样的愿望告诉在校场边休息的孝琬——孝琬每次看到她,都会过来喝口水。 “我要是男孩子就好了……可以和你们一起射箭。” “不好。”孝琬高傲的翻着白眼,毫不犹豫的否定。 清操瘪了瘪嘴,扭头看到刀剑架下的猗猗——她为何总能跟在四郎身边?即使硬在教室内扯起帷幕的刁博士,也允许这位今上嫡女与四郎坐在一起——不是说男女不杂坐吗?难道她是男孩子? 清操满腹狐疑着盯着猗猗看,“你……你是男的?” 猗猗被她看得发毛,又经此一问,不禁有些微怒:“我是公主。” “那……那你为何总跟四郎在一起?” 猗猗的双颊有些发烫,半天才挤出一句:“是她们让的……” “她们?她们是谁?” “她是四弟从季春会上抢回的妹妹①(北齐书 卷十二称妇为妹妹)。”孝琬舔着酪浆粘在唇边的白痕,插嘴道,“你要是鲜卑的女子就好了,我也可以抢你过来。” “妹妹……妹妹是什么?”出身高门,清操从未听过这样的称呼。 孝琬也不甚懂,只道:“我听家家说,妹妹就是……要一直在一起的人……” “一直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清操回到流水轩,姑母果然已经醒了,正派人四处寻她。 她赶紧的跑进正堂,姑母显然十分不悦,拿了几句鲜卑语考她,她自然一句也答不上来。 姑母拿出戒尺要打她的手心,她索性扑在姑母的怀中哭起来——她母亲早亡,姑母带她长大,便如同娘亲一般。 姑母任她哭泣,直至她抬起哭花的小脸,啜泣着说:“我不想学了,我想回家……我想阿翁了……” “清操,忘了来此的初衷吗?” 清操红着眼睛低下了头:“算命的说的不准,清操没有姑母的福气。” “傻丫头——”郑夫人摸着清操的头,低声笑道,“我看你不但有王妃命,也许还能更贵气些!清操,要懂得把握机会。” 清操不哭了,她直直的看着姑母,那么熟悉的脸,却又是那么陌生的表情——以前的姑母可不是这样的。 …… 去年冬天,就是在晋阳霸府中碰到的那个阿秃师,当着冯翊公主元仲华的面说——此女命贵,可至王妃。姑母就坚持再来霸府,任阿翁怎么拦也拦不住。 “若作王妃,也当去邺城。你送清操去霸府,将天子置于何处?”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父亲有所不知,连天子都想将他的女儿送到霸府呢!” “我郑门清贵,决计不可奴颜媚骨,辱没家风!” “谨遵父亲教诲。” 清操耳尖,听见阿翁与姑母如此争执。 然而姑母并没有依从父亲的教诲。 她便似换了一个人,事事从严,还时常会说一些她完全不懂的话。 …… “机会?”清操回过神,问道,“把握什么机会?” “让太妃喜欢你,让王妃喜欢你……”郑夫人顿了顿,“让世子喜欢你。” 清操眨了眨眼睛,想起孝琬刚才说过的话—— 她一点没觉得高兴,她甚至都没有告诉姑母。
第13章 踏谣娘 如今,霸府内外,朝堂上下,都将高澄三十岁的生辰看做魏国最重要的时刻。倒不是他预备在这本不该庆贺的年寿大肆庆贺,而是因为那个不知何处流出,却不胫而走的消息——大丞相将在他的而立之年废魏自立,登临帝尊。 “我想在德阳殿的肃屏上画一幅苍鹰,作为父王的寿礼。” “二弟才艺妙绝,我等自叹不如啊!”孝瑜边赞边笑道,“我与九叔商量过了,他送汾酒,我送清酒。” “大兄与九叔最喜欢凑在一处喝酒,不过父王未见得喜欢,我看不如送一块鲜玉,也不负父王对我等的期望!”孝琬一贯的喜欢和大兄唱反调。 “父王对我们有什么期望?”延宗不解的问。 “我们的名字不都是美玉吗?父王自是希望我们可以雕琢成器。”孝琬顿了顿,嘲笑道,“不好意思,我忘了你与我们不同,你是歌姬之子,父王对你没有这方面的期望。” “你!……”若不是孝瓘一直拦着,他又会冲过去,和孝琬打成一团。 “延宗!”孝瑜呵斥了一声,“别闹了,说说你的想法。” “我想送一张古琴。”延宗翻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父王最喜欢听琅琊公主弹琴了!” 这次轮到孝琬怒了,他一向厌恶元女,更何况父王因此女而冷落家家,他正想说些什么反击,却听孝瓘低声道:“不要送古琴了,你也没有古琴。” “我是没有,可清操有啊!”延宗很认真的望着孝瓘,“她好像最听你的话了,你帮我要一张来!” 这话说得孝瓘颊上一热,孝琬却拉长了脸道:“我能帮你要一张。” “四弟,你呢?”孝瑜温和的问。 “我……我还没想好……”孝瓘低了头。 想起去年,家家命他们把自己最珍贵的礼物送给父王。他想了许久,只有每夜抱着才能入眠的那串颈珠,才算得上他最珍贵的礼物。 这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啊…… 夜晚,孩子们都怕黑。临屋的孝琬只要一哭闹,家家便会命阿姊将他抱至正堂;他那时还不懂事,也试着哭过一次,然而,空荡荡的房间,自始至终都只有他的哭声……他哭得累了,趴在枕上,指尖无意碰到了那串襁褓中带来的颈珠,便一把抓过来紧紧的握在手心里——汗水浸了珠子,竟有一颗莹莹的亮起光来,似是母亲的眼睛,盈满泪水望着他。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53 首页 上一页 7 8 9 10 11 1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