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凶险,方才我晕得不是时候,隐约感觉有位姑娘替我做了遮掩……” 他又喘了口气,从身边摸出一物。 云谏垂眸看去。 一支红玉簪子,半面宝相花纹,雕工青涩又拙重。 是他送给黎梨的那支。
第36章 山崖 五更夜,百家安眠的时辰,都乡侯府内却是沸反盈天,黑甲冷刃的城防士兵们纤芥无遗地围合了府邸,手中火把照亮了蒙西的半壁夜空。 “我最后问一次,人关在哪了?” 云谏狠力把一男子踩进泥坑里,靴底碾上对方的头:“说话!” “我不知道啊……”那管家模样的男子痛哭流涕,口齿不清道,“侯爷亲自带人关起来的,侯府那么大……” 云谏眼里的戾气已经压制不住了,掂起长剑就要斩落,然而这时,远处传来惊喜的呼喊声:“云大人,找到了!” 他抬头望去,远处圆门旁有道柴扉被士兵破开,几人正要往里扛人,嘴上喊着:“这儿关着人!” 云谏踹开脚下的管家,往柴扉处飞奔过去,眼见有道气息奄奄的身影被架了出来,他心提起了大半:“黎梨——” “当”一声,却是玉质发冠落地的声音。 沈弈的墨发散得狼狈,张口汩汩呕出血来:“云二……” 云谏脚步止住,视线往柴房里看,却不见还有旁的身影,他才定了两息的神思瞬间又暴躁了起来。 “黎梨呢?”他提起沈弈的衣领,吼道,“黎梨在哪?” 沈弈勉强撑起头颅,指向外头:“别院……” 他声音微弱得难以听清:“屈,屈家那纨绔将她带去别院了……” 满院的哀嚎哭声犹自在耳,云谏额角青筋突起,忍无可忍地一拳捶上柴房的门扉:“该死!” 薄弱的柴门应声裂开,尖锐的破木扎到他的手上,他脑海里却只有那双时常含着娇嗔的桃花眼。 那日在街上,他将她搂回怀里,还未用两分力,她就委屈喊着撞得生疼。 云谏提着手中的剑刃,少有地觉得手在发抖,全然不敢想象她那样荏弱,孤身离了庇护,入了狼窝,到底会受多少伤。 手上的鲜血滴答坠落地面,云谏却跟感觉不到痛似的,直接转身号人。 “屈家戕害不辜,今日不必再留!” “是!” 黑甲士兵们抱拳高声领了命,分出队伍捆了家眷,提了管家,冷刃铮亮地划上脖颈令他带路别院。 云谏一刻也站不住,拔腿就要飞身上马,谁知才迈开步,身形便不受控制地猛然一晃。 他仿佛听见了“嘭”地一声巨响。 突如其来的烈火,势不可挡地在腹中炸燃开来,他被猛火冲击得踉跄一步,狼狈撑住了门扉。 灼烧感迅速控制了骨骼筋脉,蚁噬刀剜的痛痒,火辣辣地生疼。 云谏攥紧门框抬起了头。 药复发了。 * 黎梨是被痛醒的。 她头脑还在一阵阵发晕时,深入骨髓的痛痒就像刺刀划拉,一刀刀地,硬生生将她刺醒过来。 熟悉的灼烧感,她痛得想要低呻,然而才吸一口气,她就下意识地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响。 ……鼻间全是艳俗的熏香味,除了她自己身上的花香,她再也没有闻到其它能令她安心的气息。 约莫隔着一道门的距离,传来些人声的交谈。 “捂过迷药了,估摸着还得晕一会儿呢……不过二爷,那可是天家的郡主啊,你真的敢……” “有什么不敢的?”另一道男子嗓音嗤笑了下。 “大哥捉了她,难道还想过放她走吗?横竖早晚都是死,那张脸,不玩玩多可惜啊……” 黎梨一阵恶心,听出那是屈家那浮光锦纨绔的声音。 她艰难地撑起眼缝,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大雕花木床上。 入目是四面金碧相辉的红漆墙,才九月金秋,屋里已经铺满了厚实毛绒的兽皮地毯,还错落立着几个四方沉重的青铜架,干桂香枝在火盆里噼啪烧着。 她勉强支起身子,几个动作就疼得她大口喘气,只得使劲掐住掌心唤回些神思。 门外的交谈到了尾声,有人掀开帘子进了门。 “哟,郡主大人,竟然醒了?”颇轻浮的语调。 黎梨不愿露出不妥,竭力聚起眼里的精神:“沈弈呢?” “沈弈?” 屈 正奇似乎想了想,很快明白,挺着满身肥膘踱步过来:“你说你那位小情郎啊?” 他饶有趣味地笑道:“郡主大人好有情义,只可惜,你的情郎没你这么好命。” “他敢派人来我们屈家偷账本,就该知道后果有多么严重,若他再不把账本交出来,只怕活不过两日了。” 黎梨这才知道,那小太监怀里护着的册子,是屈家的账本,想必事关重大,她有些庆幸自己当时没有气昏了头就走人,而是将他埋进了草堆里藏起。 不过…… 黎梨平眼看着他:“你们为难沈弈也没用,派人去偷账本的,不是他。” 屈正奇皱眉:“那是谁?” 黎梨笑了声:“是我真正的情郎。” 屈正奇显然看出她没有要配合的意思,眉头皱得更深,但很快又松开。 他趾高气扬地走到床前圆桌旁,笑得戏谑:“郡主大人,这里是蒙西的屈家,我若是你,就该看清些自己的处境。” “我大哥只要挥挥手,就能让人掐断你这截细细的脖子。” 他掸着自己身上的浮光锦面料,得意道:“眼下就只有我能救你了。” “你若识相,就该好好哄哄我,说不定我保住了你的小命,还能让你过得比当郡主的时候更舒坦……” 黎梨使劲掐紧自己的掌心,冷冷笑了下:“你事事不行,做梦倒是挺厉害的。” 屈正奇毫不在意,抬手就解开了自己的腰带,甩去一旁,敞着外衣走近她,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邪笑着。 “大哥早说了你这丫头伶牙俐齿,就是不知道,其他工夫可还了得?” 黎梨说不清是恶心还是药效,只觉喉间一阵阵腥甜,腹腔的烈火似乎快要把她烧穿过去,痛得她俯身跌回床边喘了口气。 太痛了。 她指甲已经掐得掌心的软肉凹痕深陷,但这样的刺痛对比身上的火焚,简直轻微得可以忽视。 她难受得直不起身来,身上的花香完全不受控制地在暴涨。 屈正奇也闻到了,吸了吸鼻子:“什么味道?” 他马上顺着香味发现了床边少女的异常,嘴边的笑容咧得更开:“郡主大人这是怎么了?不舒服?我来帮你检查一下吧……” 黎梨弯着腰,低声说了句什么。 “什么?”屈正奇笑嘻嘻地凑上前。 黎梨再次低声说了句。 屈正奇听不清,颇有兴致地弯下腰凑到她跟前去听:“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黎梨猛然提气起身,徒手就抓住床边的铜质火盆,“呲啦”一声被烫得满手灼伤,她却咬牙握得更紧,回身用力,给屈正奇劈头盖脑地砸了下去。 “啊——”惨叫声骤起。 屈正奇顿时满面烫红,捂着脸连连向后跌。 点燃的干桂香枝结结实实从他头上、脸上滚了一遭,又“噼啪啦”地砸到他的身上,掉到地面,明亮的火星转眼就烧着了他那身晶光盈盈的浮光锦。 掌心的新鲜痛感短暂地压下了酒药,黎梨踉跄起身,扑到了房门后头。 “二爷?” 很快就有仆从们发现屋里的动静不对,争先恐后地推门进来,看清房里着火打滚的人是谁后,顿时吓得半死:“二爷!我们来了——” 众人取棉被、取水就要扑火,黎梨一鼓作气,又握住旁边的另一个火盆,忍着自己皮肉被烧灼的声音,直接掀到了门口地面。 兽皮地毯点燃得更快,明火立即窜起,众人更是手忙脚乱地要避开,趁此时机,她跌撞着冲出屋子。 外头的天刚刚擦亮,新鲜的空气迎面扑来,黎梨浑身酒药的热意,却仍是意外地被冷一哆嗦。 越来越多的人往这边赶来,黎梨发晕的脑袋根本无从细想,只得循着本能闯入树丛遮蔽的路径。 身后各响嘈杂,不少人喊着“走水”,她艰难喘着大气,一树撑着一树地往外跑,任粗糙的树干将掌心的烫伤划得血肉模糊,甚至恨不得再痛一些,好将酒药压得更狠一些。 黎梨知道身后肯定还有人在追她,她腿骨都在颤软,却半刻也不敢停,远远看着临街的白墙,用尽全力朝那跑去。 只要翻过了墙,便是坊市,是街道,有数不清的百姓商人,那才是她真正的活路。 迷糊间也不知道被花枝划了多少道,黎梨磕磕绊绊地跌到墙根,那有一口半人高的大水缸,恰好是她能爬上去的高度。 身后的脚步声趋近,黎梨竭力稳住心神与手脚,好不容易才攀上墙头,心头的喜悦几乎要在一瞬间埋没她。 却又在下一刻灰飞烟灭。 她后知后觉明白,为何金秋九月,这儿就铺设着地毯火盆,为何她身上的酒药焚烧得剧烈,她还是被冻得一阵一阵地哆嗦。 甚至至此才恍惚发觉,她一直没注意到,这里的临街院墙异常安静,半点小贩街坊的声音都听不见。 因为这儿外头不是县城街道,是高山深谷。 她跨坐在墙头,看到十数丈的不远处便是临空悬崖,唯一的下山道路,已经有屈府的人提着刀剑、绳索绕路赶来。 黎梨往后望了一眼,府内的追兵已经逼近墙根。 她几乎没有犹豫,跳下院墙,拼着一口气扑到悬崖边上。 “郡主且慢!” 身后一声高喝,都乡侯屈成寿拨开簇拥,快步赶到众人身前,听了仆从们的回禀后,眉头皱成了锁。 “郡主千万不要冲动,是我弟弟不懂事冒犯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且原谅他一遭,快些从悬崖上下来……” “下来?” 黎梨站在悬崖跟前,回头只见遥遥崖底的溪河,被凌厉山风刮得脸颈生疼。 许是人死之前都善于珍惜,她甚至觉得此刻的酒药烧得十分痛快,似乎在提醒自己还活着。 “你们真是有趣,敢悄悄杀人灭口,却不敢看我站悬崖边上?” “怎么?怕我坠崖落水,尸身冲到别处被人发现?怕我身上留了什么线索,这谋害皇亲的罪责会查到你们头上来?” 屈成寿面色还算镇定:“什么谋害?郡主说笑了,我们不过是请你入府喝了个茶……” “喝茶?那我留下线索也无所谓了?” 黎梨笑得猖狂,甚至有些恶劣。 她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朝他挥了两下,满意地欣赏着他瞬间扭曲的神情。 “认得吗,刚从你弟弟身上扯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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