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梨也记得。 她就是因为逃避那场祈雨的礼舞,才阴差阳错与云谏入了揽星楼,喝了那壶香酒。 贺若仁听见众人的肯定,笑了起来:“其实,我以往听闻国师的传言,只觉玄而又玄,心底并不大相信,但是……” 羌摇少年青稚的神色忽然认真了几分:“入了大弘之后,我就对云承国师的卦算再无猜疑了!” 京官们稀里糊涂地听着他这番话。 终于有人迟疑着问了:“小可汗的意思是……” 贺若仁从身后取出一物,令内侍呈至萧翰的玉座下。 京官们伸长着脖子,想看个究竟,倒是隔得许远的云谏一眼认了出来。 他不由得蹙了下眉,是那把弯刀。 贺若仁从几案前站起了身,恭敬道:“圣上,国师,这是我出世之时,父汗特意为我打造的弯刀。” “不知二位可清楚其间寓意?” 云承与圣上对视了眼,了然笑道:“十九路弯刀,据闻与羌摇主城的布局有关,意义深重。” “不仅如此。” 贺若仁走出几案后头,来到了大殿中央,认认真真说道: “大弘是君子国度,四艺周全,想必在座 人人皆知……” “围棋,纵横各自十九路。” 场上当即有人反应过来,神色各异地转头望向黎梨。 殿厅中间的贺若仁已经继续说了下去:“听闻云承国师早年算过朝和郡主的姻缘,出过两则卦语——” “良缘私身为‘棋’,佳偶诚合在‘虎’。” “据说京中少年英才众多,却无一人能合上卦,显然郡主姻缘并不在京。” 他说到这,那双栗色的瞳眸晶亮几分,像是得到了什么珍稀宝物:“可我,我能合上!” 黎梨低垂下眼睫,不用去看也知道云谏会是什么神情。 面前十五岁的少年还不知道情怯为何物,雀跃道:“我与郡主在蒙西相遇,以弯刀相识,无论是‘虎’抑或是‘棋’,都与卦语全然相合!” “可见我们缘分匪浅!” 贺若仁不等众人反应,一字一顿说得清晰: “郡主兰心蕙质,我倾心不已,若云承国师卦语成真,我们羌摇愿意以诚相待,与大弘固百年之恩好,解倒悬之危难!” 话语未落完,座下已是震动哗然。 鼎沸人声中,京官们甚至没听清他最后半句说了什么,听了前头的话语,就已经炸开了锅。 坊间传言不假,羌摇小可汗当真想做大弘女婿啊! 萧翰虽有预知,但当真听他当堂说出这番话,还是出了一手心的汗:“这事……” 他心知黎梨性子执拗刚烈,下意识朝她望去。 然而更刚烈的人已经率先怒斥出声:“满口胡言!” 云谏险些掀了面前的桌案,直起身道:“皇亲姻缘大事,岂是两则简卦就能落定的!” 他的反应太大,众人像被惊堂木兜头一敲,又在顷刻间安静了些。 隐晦打量的目光流转于三人之间。 萧翰头疼地按住额角,云天禄眼疾手快,不容拒绝地拽下自己的儿子,见云谏还想起身,他忙低声怒道:“你急什么?” “人家郡主还没开口呢!再说了,羌摇只表意愿,又不是现在提亲!” 云谏胸腔还在剧烈起伏着,勉强被拉着坐住。 这头云天禄抬手打着圆场,只说“喝多了,喝多了”,那边的笑声又和畅了些。 贺若仁旋身捧起酒盏,先敬了萧翰一杯,又大大方方地面向黎梨。 “郡主。” “你们大弘常说红尘纷扰,万端缭乱,你我二人识清缘分何其不易,不知你可愿意,与我喝上一杯?” 这话出来,别说在场京官们悄然屏气,就连沈弈那样心里没个弯绕的,都看得明白: “喝了这杯酒,与认同他口中的卦语缘分有何区别?” 不就是明摆着,愿意顺着卦语与缘分,再继续往下走么…… 他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云谏,后者攥紧了拳,一双清冽眸子死死盯着黎梨。 黎梨仍低着头,却从满场或惊讶或好奇的视线中,清楚感受到了那道掐在她心口上的目光。 黎梨望向自己的几案。 那只杯盏,自她坐下之后就未曾空过。 她动了动,手指如缚千钧,生硬地将它握住了。 “黎梨!” 云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腾身站起来:“你可听明白了?” 殿内官员众多,再震惊也不敢像他这般突兀行举的。 少年立在殿席里,像支张出了弧度、蓄势待发的竹,叫人担心他何时就卸了紧绷的力,会往谁的头上劈去。 黎梨终于看向他。 云谏急切地对她提示道:“你知道这酒是何意思吗?” 见他两番打断友国小可汗的话语,架势也无礼,有些京官都觉得不好了:“云校尉,你在做什么?” 羌摇使臣们也隐隐不爽,侧目道:“圣上,这是……” 萧翰轻蹙了下眉,云天禄已经拍案而起:“逆子,满堂贵客都在!你发什么酒疯!” 不远处的沈弈连忙跑了过来:“他醉了,他醉了!” 他推着云谏往殿外去,小声咬牙道:“你别当着羌摇官员的面闹啊!我们出去再说!” 云谏甩开他就要上前,却被云天禄使劲扯住:“先出去!” 云谏执拗地盯着黎梨,想从她脸上再找到些令人安心的情绪。 “黎……” 黎梨却很小幅度地侧开了头。 云谏一瞬怔住了。 他隔着数不清的纷杂视线、嘈乱各异的人声,隔着筵席的几案与长得没有尽头的织花毯,清楚听见了她细若蚊蝇的声音。 “对不起……” 黎梨握起酒盏,将里面的酒水一饮而尽。 云谏感觉那杯酒是从头浇到他身上的冰水,冷得尖锐刺骨,好像瞬息之间,耳边的声音全都空了,僵直地杵在原地。 云天禄与沈弈,趁着这呆怔当口,连推带拉将他拽了出去。 有些相熟的武官们打着圆场:“没事没事!年轻人酒量不好,不小心醉了……” 而那边的羌摇看见黎梨搁下酒盏,喜乐的笑声登时此起彼伏,没人再去在意方才的插曲。 “来,我们继续喝!” 金光大殿上觥筹再次交错,角落的几案后面,黎梨低头攥着个浅色的香囊。 晶莹的泪珠子滴滴落下,溅在拙劣青涩的梨花刺绣上。 * “你不该这般胡来!” 云天禄恨铁不成钢,使劲将自己儿子推到殿外阶下的石狮栏杆前,捶胸顿足说道:“殿前失仪,若是圣上怪罪,你十个脑袋都不够掉!” 云谏背靠栏杆,石狮子的坚硬抵着他的脊骨。 他肩膀渐渐往下沉了,仍像听不见旁的声音似的,惘然半晌后喃喃说了句:“她为什么要喝……” “她为什么不能喝?” 云天禄气得心梗,再次质问道:“她为什么不能喝?” “她是与你定亲议嫁了,还是与旁人三媒六聘了?人家姻缘干净,与小可汗喝一盏酒怎么了?” “这是酒的问题吗?”云谏驳道。 云天禄斥道:“不是酒的问题,你又能怎么办?” 云谏缓缓抿直唇线,一言不发就转身要回殿厅。 他不信。 昨夜今晨的柔情蜜意都还在怀里留有余温,他不信她会忽然变了卦。 云天禄捋起袖子,猛地将他按回栏杆边缘:“蠢货!你醒醒吧!” “郡主愿意喝那杯酒,说明人家心意已定,你闹成这样,难道就能挽回她了?” 云谏觉得他说得刺耳,挣扎道:“那算什么心意……” “那怎么就不算!” 半辈子都驰骋在疆场上的将军发了狠:“你是不是将自己的斤两看得太重了?” “且不说贺若仁是羌摇皇室的皇长子,他年岁虽轻,但性情是有目共睹的纯善,入京以来受尽称赞,郡主欣赏认可于他,有何问题?” “那二人还是在生死关头临危相识,有着绝妙的前缘!而满京城都合不上的卦语,偏生被贺若仁合上了,这就是应了天命!” “有前缘,有天命,你凭何觉得自己一定能赢了他……” 云谏听不下去了,怒道:“我也有前缘!” 他腕间还缠绕着她越过万里的朝珠,他身上还有与她痛痒相关的清甜花香,他与她也曾经在许许多多的生死关头肩背相抵。 云谏一双浅眸被逼得猩红,额筋突起:“可我与她也有前缘啊!” 他说完这声,嗓音涩得发苦:“难道,我合不上卦语,就不行了吗?” 心底向来稳固的基石摇摇欲坠,不甘的情绪攥着心脏攀升而起,掐得他喉间哽得发紧。 沈弈叹了口气,拉他坐到阶下。 云谏扶住额头,良久都说不出话。 云天禄忍不住叹气,到底放缓了语气:“你生在将门,难道还不知道兵家常有胜败吗?” “有些时候,愿赌服输,也就罢了……” 云谏闭了闭眼睛。 他不服。 凭什么要他服输? 他一朝一夕守了七个年头,搭进了大半条命,捧着心流着血,好不容易才一点点地从她的懵懂里浇灌出心意,才一丝丝地在她眼里养出了 动人的羞怯情思。 凭什么? 凭什么有人只靠那寥寥几字的卦语,轻而易举地就要叫他认输,毫不费力地就能将她从他身边抢走? 云谏紧紧攥起了拳,掐得掌心一片血淋,滴滴滚落在灰暗的台阶上。 云天禄也是心力交瘁,不想再看了。 他对沈弈说道:“你看着他,我去叫马车过来。” 沈弈抱着自己孱弱的书生身骨,瑟瑟想念着游学未归的萧玳。 他小心谨慎地留意着身边人的状况,却只见身边的少年垂着头,满身颓丧的气息,衬得那身张扬红衣都灰败了几分。 两人在长长的阶梯之下,不言不语坐了良久。 直到沈弈觉得自己身上的热量都快要被寒风耗尽的时候,吱呀的马车轱辘声停到了二人跟前。 沈弈站起身,犹豫着要不要去拉云谏的时候,一晃眼又觉得面前这马车有些不对。 金车玉轮,流苏金鞍,怎么看也不像将门的车马…… 在他隐约意识到不妙时,身后已经传来了十分扎耳的人声。 “恭喜小可汗啊……” 筵席将尽,先离席的几道人影陆续踏下台阶。 云谏循声缓缓回过头。 贺若仁提着一枚浅白香囊,松爽地在手指上甩出几个圈,暗淡夜色里,那浅色的小巧影子分外显眼。 “她愿意,我很高兴!” 贺若仁收拢手里的香囊,快快活活地往空中一抛,又准确地接到了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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