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轻悄悄地掀开杯子,下了床,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喝水。 她口有些干,啜饮的声音大了些,惊动了卫云章。 他恍惚着抬起头来,半张脸上有衣服花纹压出的红印:“你醒了?” “嗯。”崔令宜点了下头,擦了擦嘴角的水渍。 卫云章连忙站起,按着她另一边完好的肩膀,让她坐下:“我看看你的伤。” 她乖乖地坐下了,看着他小心地拨开她的衣袍,又一圈一圈解下她肩上的布条。最后一圈时,布条和已经凝固的血痂黏在了一起,他拧着眉,又点亮了两盏油灯,然后寻来剪刀,将它们仔仔细细地剪开。 “还疼么?”他问。 崔令宜摇了摇头。 卫云章:“我给你换下药。” 崔令宜见他忙活个不停,又看了一眼更漏,道:“都快子时了,你要不歇下吧,明日还得去上值。” “不上了。”卫云章道,“我写了封陈情书,让瑞白替我送去翰林院告假了。” “又不上?”崔令宜忍不住道,“你才刚回去,又告假,是不是不太好?” “有本事就削了我的官 。”卫云章说,“再说了,这才开年不久,翰林院里本来也没什么紧急的事情非我去不可。落下的事情,我之后补上就是了。” “那今日无故离岗的事情你怎么解释?” “哪里无故了?今日有人看见我背着你回府的,这一看就是妻子突然出事,我身为丈夫,照顾几天怎么了?” 崔令宜抿了下嘴唇:“家里又不是没有下人,你以照顾我作理由,旁人会说你的。” “说我什么?说我小家子气,没有大丈夫的气势?”卫云章轻哼一声,“你就看吧,以我在京中的名声,自有人主动替我说话,说我这是情深义重的表现。” 崔令宜:“……” 卫云章替她重新包扎好伤口,又问道:“睡了这么久,饿了吗?” “还好。” “那就是有点饿了。”卫云章说,“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睡醒,让厨子一直干等着也不好,我就让他们提前炖了些鸡丝雪耳放着,随时都能热了吃。我去给你热热。” 崔令宜牵住了他的衣角:“我也去。” 卫云章有些迟疑:“外面夜里凉。” “没关系的,我又没有那么娇气。”崔令宜道,“你在厨房开火,我在屋里也是干等着,还有来回路上的时间,还不如我跟你一起去,直接就在灶边吃了,还省得端来端去。” “……好吧。”卫云章最终还是没拂她的意,“多穿一点。” 两个人就这么走出了卧房。 寂静春夜,谁也没有说话。唯有银月清辉,廊灯照出石径上两条长长的影子。 到了厨房,灶上有一小锅已经冷掉的鸡丝雪耳,乳白色的微浓汤羹中,除了切得细细的鸡丝和透明的雪耳,还有若干去了莲心的莲子、澄黄的玉米粒和碎碎的菌菇末。 卫云章生了柴火,盖上锅盖,对崔令宜笑笑:“等会就能喝了。” 他站在灶前,搓了搓手,忽然不知道该干点什么了。 崔令宜却想起来:“刀忘带了。” “什么刀?” “就是昨晚我从这里偷走的那把拉刻刀。”崔令宜看了他一眼,“你什么都不留给我,我只能偷厨房了。” 卫云章:“……” “丢了就丢了,楼主也是用那把刀伤的你吧?就算带回来,谁还敢用。”他撇了撇嘴,“现在我把暗器都还你了,下次别再祸害我们家的刀了。” 崔令宜笑了笑。 锅盖孔上渐渐冒出热气,能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咕嘟声。 卫云章见汤羹已经煮开,便熄了火,将汤羹盛到瓷碗里,道:“还烫着,放一放,慢慢吃。” 崔令宜:“你不吃吗?” 卫云章:“我晚上吃过了。” “和你父母他们一起吃的吗?” “……嗯。” “我……爹呢?” “先走了。”卫云章看着她,“但他明天还会来的,你要见吗?” 崔令宜低下头,指甲抠着衣袖。 “崔公让我转告你,若你不想见,也没关系的,或者如果他一直过来,给你造成了压力,那他便不来了。你愿意什么时候见他,再去跟他说一声,他就过来找你。” 崔令宜沉默许久,低声道:“我这个样子,是不是伤透了他的心?” “不,不是的。”卫云章柔声道,“崔公不会因为你这样而伤心,他只怕你自己伤心。他说是他对不起你,你只不过是被人骗了,不是你的错。他还说,你当日找他坦白身份,他一时气急,还曾责骂你,说你为了钱自轻自贱,他如今后悔至极,不知如何弥补。” “他说的也没有错,我当初是自轻自贱。”崔令宜道,“你不是也曾对我怒其不争,觉得我在自暴自弃吗?” 卫云章:“我……” “但你们说的都是实话,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她继续道,“在拂衣楼里,你若把自我看得太高太重,会过得很痛苦,要么发疯,要么自戕。只有没脸没皮、不知廉耻的人才会过得轻松。” 卫云章一时哽住。 “也从来没人教过我该怎么堂堂正正地做人,该怎么堂堂正正地做一个正常人。”崔令宜伸出手,端起那只盛着汤羹的瓷碗,“我在扮演‘崔令宜’的那段时间,无时无刻不在模仿别人,模仿如何当一个正常人,自己都觉得十分滑稽。” “那……现在呢?”他声音滞涩。 “现在……我想当一个正常人。”她慢慢地说道,“我以前,觉得我不配当一个正常人。但现在……我想当一个正常人。” 她抬起眼,凝视着他。 然后仰起头,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唇角,趁着他愣神的工夫,说了一句:“谢谢你陪我。” “你……”卫云章回过神来,刚伸出手想搂住她的腰,却见她转过身去,背对着自己,小口小口地喝起了汤羹。 卫云章:“……” 方才的消沉一扫而空,他又好气又好笑:“谁家正常人会干出这种事来?” 崔令宜眨了眨眼,没理他,继续喝。 他的双手从背后环了过来,轻轻圈在她的腰上,而他的下巴则虚虚地搁在她完好的那只肩膀上,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第116章 第 116 章 崔令宜最后还是与崔伦见了面, 父女二人坐在单独的屋子里,吃了一顿饭。 崔伦看上去似乎比去书院见他的那日还憔悴了不少,但眼神却是亮的,显然崔令宜终于松口愿意和他见面, 令他十分惊喜。 崔令宜看着他, 双手握拳放在膝上, 嗫嚅着喊了一声:“……爹。”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 之前不知道他是自己亲爹的时候, 喊爹喊得亲亲热热, 毫无负担, 现在知道了,喊一声却要鼓起极大的勇气。 “哎, 哎。”崔伦笑着, 点头坐下,“快吃吧, 吃完饭,我还得去书院呢。” 崔令宜愣了一下:“去书院?” “是啊,书院里不少学子都要参加春闱, 我得回去盯着些。”崔伦语气闲散, “这一回去,恐怕就走不开了, 你要等到春闱结束之后才能再见到我了。” 于是崔令宜便回过味来,大概不是书院里有多忙, 只是他为了不让自己太有负担,找了个借口罢了。 她轻轻点了下头:“那我们吃饭。” 席上二人也并没有说太多话, 至多说一些吃穿住行的日常,和以前并无不同, 仿佛一切都未发生。崔令宜本来都做好准备回答一些问题了,她甚至都看见崔伦往自己受伤的肩膀处看了好几眼,但他却忍住了,什么都没问。 “多吃些。”崔伦道,“度闲说你最近胃口不好,有机会的话多让人去外面买点东西尝尝,说不定就觉得外面什么店好吃了呢。” 崔令宜:“好。” “春天到了,也可以自己种种花。你以前不是在咱们家还养了盆兰草吗,在卫家也可以养几盆,这东西舒心养性,用来打发时间也挺好的。” 崔令宜沉默了一下,道:“那盆兰草……我以前往里面倒过毒药。” 崔伦:“……” “回门那日,我发现那盆兰草被放到了六娘的院子里,我怕出事,半夜一个人去偷偷给花盆里换了土。” 崔令宜抬起眼,看着崔伦。 他一直不敢提及的身 份与过往,就这么被她提了出来。 崔伦愣了好半天,才道:“那……换了就换了,说明……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 崔令宜却摇了摇头:“我不是。我不是为了担心六娘才换的,我是怕她死了,查出是花泥的原因,最后牵连到我,我才换的。” 看崔伦一副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样子,她手背青筋微微绷起,握紧了筷子,道:“也许我说的这些话,不太好听,但都是实话,我觉得应该告诉你。这几年来,我其实从没有认为自己是崔家的人,更没有把你当作过父亲,我……我这么久不愿见你,就是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没有办法像以前一样跟你相处。” 崔伦颤抖着道:“你觉得我不应该当你的父亲,是吗?你是不是怪爹当初没有照看好你?是不是觉得,爹后来再娶,又生了五郎和六娘……” “不,不是的。”崔令宜打断他,“这和你是个怎样的人无关,我只是……从来没想过,我会有真的家人。我以前一直以为,我是个家里不要的弃婴,所以我从来没有妄想过那些事情……”她苦笑了一下,“你觉得自己当父亲当得不够好,但以我此前对崔家做下的种种事情,我又有什么资格来挑剔,我的父亲好不好呢?他若真是个十全十美的圣人,我犯的罪孽岂不是更深了吗?” “四娘……”崔伦眼眶微红,“很多年以前,我和你娘曾幻想过,我们的女儿会是什么样子,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可是后来才明白,什么样的人都没关系,只要活着,活着就够了……哪怕我们永远都找不到她,但只要她还在世上某个角落好好地活着,就够了……是爹没用,爹什么都做不了,但你还是把自己养到了这么大,至少让爹这辈子终于能解脱……是爹该感谢你啊,四娘!你比爹娘都厉害多了,即使是那么艰难的环境,都有在好好地长大!” 崔令宜紧紧地抿住了嘴唇。 崔伦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欲出未出的泪意忍了回去,强颜欢笑道:“罢了,我们不谈那些事了,好不好?你没办法把我当亲生父亲看待,那也没关系,毕竟,你……离开我,也能过得很好。” “我……” 崔伦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你如果平时生活中想不起爹,那说明你过得很快乐,爹心里也高兴;如果你想起了爹,说明你需要爹,爹还有用,爹心里更高兴。怎么样都好。”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也不必把自己看得太重,觉得你的一举一动都对爹影响重大……毕竟,你爹我也不是天天都围着你转,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是不是?我们大家都过好自己的生活,今天吃完这顿饭,一切都往前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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