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小被夸,是傲视同龄人的存在,被先生批评也就算了,如今被一个不知是哪里来的小郎君指出问题,他自然有些不适应。 老翰林自然不能说是太子说的,便含糊过去:“你要知道是谁作甚?想打架不成?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为师夸奖你,是因为觉得你小小年纪便能有此才学,很是难得。但这不代表你完美无缺,只是为师觉得,这点小问题,等你再长大些,会自然而然改正罢了。如今被其他人指出,那便要虚心接受才是。” 卫云章悻悻:“我承认他用的这个字更好,可我的诗,乃是从无到有,他在我的基础之上修改,自然容易得多。先生不告诉我他是谁也行,但总得让我瞧瞧他写的诗如何。” 太子得知了这话,有些尴尬。 他是太子,学的是经世济民之道,那些雕琢精致的文字,能掌握最好,掌握不了也不强求。就算是太傅,拿卫云章的诗给他看,也只是半开玩笑地激励他而已,并不苛求他一定要达到这个水准,毕竟太子又不是靠写诗治国。 也许是看出了太子的踌躇,太傅说小儿之间戏言,不必理会,反正老翰林也没答应卫云章。 但太子想了想,最后还是让太傅转交了两份纸笺。 卫云章打开第一份,是一首写景咏怀诗。看完,他笑了一下:“那位小郎君挑了半天我的刺,只挑出一处来。可我现在只看了一遍,便能挑出他的三五处刺来。” 他把诗笺搁下,打开第二份。 看完一遍后,又看了一遍。 卫云章笑不出来了。 那是一篇关于史论的文章,主题是为什么某皇帝独断专行能一统天下,而某皇帝独断专行却会亡国。文章虽简短,但观点已初具犀利之色。虽然由于年纪原因,在大人看起来还略显幼稚,但对于卫云章来说,那却是他没有深入思考过的东西。 卫云章放下纸笺,不禁发问:“别人家的小孩,还会学这个吗?先生,我也要学!” 老翰林:“……”大意了! - “我常常觉得,父皇是疼爱我的。父皇登基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世,可他还追封了她为皇后,立了我为太子,给我请了太傅,悉心教学。”太子立在暗室桌边,伸手缓缓抚摸过其上的案卷,“可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让他很失望。父皇那样的人,百年之后定会彪炳史书,可我却不像他。相比之下,反而是二弟更像一些。父皇将我留在身边理政,却外派二弟在军中挂职,他难道不知道贵妃和二弟的心思吗?却依旧这么做了。他立我为太子,不过是念着母后的旧情,倘若有一天他想要废太子……” “殿下慎言。”卫云章提醒他。 太子收回手,笼着袖子淡笑一声:“此处只有你我,又有何顾忌?身在这个位置,凡事便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太子这条路,明明一切都是规划好的,可我走着,却常常觉得前路晦暗。” “殿下不必妄自菲薄,殿下只是从小无母族撑腰,所以失了几分底气罢了。既然殿下也说,当今陛下功绩彪炳史书,那这样的陛下,又如何会糊涂到,选一个德不配位的人当太子呢?”卫云章道,“古往今来,帝皇数百,既有英主雄主,亦有昏君暴君。何人能够评判?既非本人,亦非子孙,更非臣子,而是千千万万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百姓耳。” 太子怔住。 幽幽暗室中,卫云章俯首叩拜:“臣卫云章,愿为太子殿下掌灯。” 时间倒转回那一年的春猎。 春猎最后一日,比赛都已结束,大家陆陆续续开始收拾行装。因为放进去的猛兽都已猎完,只余下一些灵活的小动物,没有什么危险,所以原本只开放给报名者的猎场,现在已经彻底开放,可以让一些文官或家眷也进大场子过过瘾。 卫昌已经得知了前一日的风波,本来并不想让几个孩子进去玩,但卫岚潇和卫云章很想去,卫夫人便去打听了一下,听说家主长孙还在帐子里罚抄课业,便作主,还是带着几个孩子进了猎场。 没有那么多马可以骑,一家人便坐着来时的小马车进了猎场。毕竟这是皇家的地盘,不是真正的野地,这块地方连猎物都是专门放进来的,自然也会有为方便打理而开辟的山道。 马车缓缓行驶在树林间,三个孩子把脑袋探出窗外,看着泥土上留下的猛兽脚印,纷纷发出感叹。偶尔有兔子窜过,卫云章兴奋地举起手里的弹弓,却往往只射了个空。 “父亲,父亲!停车!”卫云章说,“都怪车太颠了!” 卫夫人嗔道:“自己学艺不精,还怪这怪那。” 卫昌笑了笑,让车夫停了车。卫云章率先跳下车,接着便是卫岚潇和卫定鸿。 “哪里有兔子?你眼花了吧!”卫岚潇说。 卫云章:“哼,你等着!” 卫定鸿:“你们若是再这么吵,一百年也不会有兔子过来的。” 三个孩子在外面叽叽喳喳,卫夫人叹了口气,说:“我下去看着他们。” 车厢里便只剩下了卫昌。他临窗而坐,含笑看着围在一起研究弹弓的三个小脑袋。 研究了一会儿,卫云章举着弹弓过来:“父亲,弦松了。” 卫昌接过,给他紧了紧弦。 卫云章又道:“父亲,我想坐在这里。”他指着车厢的窗户。 卫昌皱眉:“哪有坐这儿的。” “这儿高,看得清楚,还能打得远。”卫云章认真地说。 卫岚潇:“哈哈,不就是因为长得矮吗。” 卫云章瞪了她一眼:“你好像也没高到哪里去吧。” “真是没有规矩。”卫昌低斥一句,却还是伸出了手,抓住了卫云章举起的胳膊,又有卫夫人在下面托着,把他提溜了起来,坐在了窗沿上。 卫云章有父亲的手臂护着,坐得稳稳当当。他眯起眼睛,拉紧了弹弓。 不远处的草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片刻之后,弹珠嗖地弹射了出去。 卫岚潇立刻奔了过去,拨开草丛,低下身子一看,挑眉道:“哇,三弟,你真厉害!” 卫云章得意:“打中了吧!” 卫岚潇扑哧笑道:“打中了一只老鼠!” “什么!”卫云章一呆,屁股一滑,差点仰面摔进车厢里。所幸有卫昌护着,把他安稳放了下去。 卫云章一落地,便急着掀开车帘往外跑。 就在他刚探出半个身子的时候,卫定鸿却突然眼瞳一缩,几乎是扑上了车辕,把他用力一推:“别出来!” 只听咚的一声响,卫定鸿重重磕在了车辕之上,一支长长的羽箭,贯穿了他的左腿。 春光温柔,微风细细,灿烂的阳光从树影间斑驳漏下,溅着血点的车帘被轻柔吹起,拂过卫云章僵硬的脸庞。 他跌坐在车厢里,大脑几乎停止了运作,只呆呆地看着母亲惨叫一声,扑在了卫定鸿的身上。 父亲宽阔的身影 从眼前一闪而过,是他跳下车,追了出去。 “大、大哥……”卫岚潇吓坏了,站在旁边,甚至不敢靠近。 车夫上前,把卫定鸿小心翼翼地翻了过来,卫夫人看着他撞得淤青的脑门和满是鲜血的左腿,痛哭失声:“大郎……” 卫定鸿睁开眼睛,勉强笑了一下:“母亲,我……不要紧……就是……有点疼……” 卫云章手脚并用地爬到卫定鸿身边,哽咽道:“大哥……” 卫昌很快便折了回来,脸色晦暗:“没找到是谁。” 卫夫人手背青筋暴起,指挥车夫:“现在就回去!我要面见陛下,给大郎讨个说法!” 卫定鸿受伤一事,很快就传遍了猎场。 卫定鸿被带下去给太医诊治,卫夫人伏在地上,哭得哀哀戚戚。 皇帝脸色很差:“查出来那羽箭是哪来的了没?” 随行护卫的金吾卫为难道:“回陛下的话,这羽箭乃是猎场统一配制,专供贵人们游乐所用,并查不到是谁所射。” 这羽箭不是专门用来打猎的利箭,至多只能猎点野鸡野兔,根本猎不着狼熊豹之类的猛兽,所以只是给不善打猎的人玩玩的,属于公用器具。而树林里经过这几日的围猎,痕迹早就乱七八糟,哪里看得出来射箭者行踪。 “陛下!”卫夫人悲号,“臣妇的孩子,年仅十三岁,素来沉稳乖巧,也不知是得罪了谁,竟要对这么小的孩子下狠手!此人胆大包天,竟敢在皇家猎场动手,分明是不把陛下放在眼里!臣妇斗胆,恳请陛下为臣妇的孩子作主!” 皇帝揉了揉额角:“卫昌。” 卫昌立在下方,春风吹动他沾了血点的衣袍。 春猎三日,共猎得黑熊两头,豹一只,虎一只,狼两只,鹿六只,还有獾鸡狐兔若干。这么多野兽,这么多人,他十三岁的长子,却成了唯一受伤的那个。 “此事朕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但你夫人爱子心切,一时激动,当心坏了身子,还是先让她下去歇息吧。” “是。”卫昌低头行了一礼,随后把卫夫人从地上扶了起来。在宫人的搀扶下,她踉踉跄跄地往太医帐子走去。 帐子里传来卫定鸿的痛吼,是太医在给他拔箭。 “不是说用了麻沸散了吗,为什么还这么痛……”卫岚潇无助地看向卫云章。 卫云章无法回答她。 两个人失魂落魄地站在帐子边,谁也不敢进去。 许久之后,卫昌从皇帝身边回来了。他一回来,卫云章便立刻迎了上去:“父亲,查到是谁了吗?” 卫昌看着他,并不说话。 卫岚潇红着眼睛:“这还用问,肯定是……”说了一半,顾忌左右的人,又不说话了。 卫云章心里一寒,拽住父亲的袖子,道:“这不难查!猎场里备箭的数量是固定的,谁家借了多少支,都有登记,最后都要还回来的!直接查谁家剩的数量不对,不就知道了吗!” 卫昌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金吾卫查过了,都是对的。” 卫云章愣住。 “你们就不要再想这件事情了,陛下已经派人去查了,你们总不会比陛下的人更厉害吧?”卫昌低声道,“接下来多陪陪你们大哥吧。” 说完,他便掀帘进了帐子。 卫岚潇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足勇气跟了进去。 卫云章站在原地,垂头立了半晌,然后拔足往外走去。 他走了很久,走到了猎场外围,卫家家主的帐前。他实在太显眼了,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卫郎中阴沉着脸走出来,叫他进帐,隔绝了外面其他人好奇的视线。 “你父亲呢?你一个人来干什么?”卫郎中质问他。 卫云章盯着一旁的长孙看。 长孙被他看得毛骨悚然,钻到郎中夫人身后,叫道:“你看我干什么!难道你觉得是我害你大哥不成?我都没进过猎场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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