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云章收回目光,朝卫尚书和卫郎中端端正正行了一礼:“父亲眼下在照顾我家大哥,脱不开身,让我过来传话。” 卫尚书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眯着眼睛瞧他:“什么话?” “父亲说,今日之事,显然是被人刻意暗算。昨日两家刚有了龃龉,今日我大哥便遭此横祸,任谁都会怀疑到您家头上来。然,我两家并无实质仇怨,何至于此?这定是外人的离间之计。” 卫尚书不置可否:“哦?” 卫云章:“还请家主放心,既然有陛下在查,相信真相很快就能水落石出。只是无论如何,家主此行,名声受损无可挽回,还请家主仔细甄别,究竟是谁在背后兴风作浪。” 卫尚书脸色沉了沉。 “我话已传完,便先走一步了。”卫云章又行了一礼,在众人各色目光中,冷着脸出了帐子。 就在他即将走回太医帐子的时候,却被一个紫衣男孩拦了下来。 “你就是卫云章?”他挑眉,“方才你去见卫尚书了?” 卫云章皱了一下眉。这里不是外围,不可能有官员的家眷——除了他们家,是因为特殊原因,才被皇帝允许留下的。如此说来,有资格出现在这里的孩子—— “见过殿下。”虽不知道是哪个殿下,但先喊了总没错。 “算你有眼色,我乃二皇子是也。”彼时还不是康王的二皇子高兴道,“你刚才去见卫尚书做什么?因为昨天你们和他们家为了骑马抢地盘,所以觉得是他们干的吗?” 卫云章:“……并没有。只是卫尚书毕竟是家主,得知道案子查得怎么样了。父亲抽不开身,便让我代为转达。” 二皇子:“哎呀,放心啦,你大哥只是伤在腿上,问题不大!” 只是。 卫云章抿了抿唇:“殿下找我有什么事吗?” 二皇子:“我听说你是个神童,今天特意来看看你,你倒是长得也挺不错的,不如来当我的伴读吧!” 卫云章:“……?” 二皇子:“怎么?这是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 卫云章:“殿下乃皇嗣,殿下读的那些书,我恐怕读不懂。我也没进过宫,恐怕并不能胜任殿下的伴读之位。” 二皇子脸色变了:“你什么意思?你竟然不愿当我的伴读?” “殿下误会了,不是我不愿,是我素来顽劣,到了宫中恐怕会犯忌讳。”卫云章说,“况且如今我大哥伤重,我不能离家,还请殿下谅解。” 二皇子抱着胳膊:“我知道你很想知道是谁伤了你大哥,这样吧,只要你来当我的伴读,我就帮你报仇!” 卫云章:“……殿下说笑了,有人在陛下的猎场蓄意伤人,这是对陛下大不敬,自有陛下处置公道。而且我现在自己做不了主,即使答应了殿下,也不能作数。” 他又行了一礼:“我还要去探望大哥,不能久留,请殿下恕罪。” 说罢,也不顾二皇子的表情,便匆匆离开了。 回到帐子里,箭已经拔好,伤口也上了药。卫定鸿已经睡着,卫夫人坐在一旁,垂首擦泪。 “你刚才去哪儿了?”卫昌问卫云章。 卫云章左右看看,见帐子里除了他们一家人,眼下并没有别人,便靠在父亲耳边,大胆问道:“父亲,金吾卫至今不曾审问家主他们,是因为没有证据,还是因为别的?” 卫昌骤然变色,一把捂住他的嘴:“胡说什么东西!” “父亲!”卫云章扯开他的手,小声道,“人人都知道我们两家有矛盾,就算没有他们动手的证据,就算是为了还他们一个清白,现在也该传他们问话啊!” 卫昌盯着他:“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卫云章咽了一下喉咙,“我方才仔细想了一下,大哥中的那一箭,本是替我挡的,难道是有人要杀我?这不太可能。可若不是我,又会是谁呢?” 床边的卫岚潇,看见他们两个说话,似乎想走过来,却被卫夫人一把拉住。 “母亲,他们在说什么?”卫岚潇问。 卫夫人摇了摇头:“不重要,母亲都知道。” 她的眼角仍挂着泪珠,可望向卫昌和卫云章的眼神,却平静异常。 “……如果不是我,就只能是您了,父亲。”卫云章缓缓道,“那一箭,是从马车的右后方射来,当时我才刚刚掀起帘子,按理说,并不能看到我是谁。如果不能判断我是谁,却射出了那一箭,就说明对方很笃定车厢里只会有一个人,那就是父亲您。” 当时他们三个小孩,连同母亲和车夫,都在马车外面,只有父亲没有下车。而他后来是爬到左车窗上射的弹弓,从偷袭者的视角来看,应当不知道车厢里还有一个从车窗上掉进去的他。所以看到帘子一掀,才会以为是父亲出去了。 “你觉得有人要杀我?”卫昌看着他,忽地古怪一笑,“这里可是皇家猎场,故意杀人,是在藐视天威,挑衅天颜,与行刺皇家无异。” 卫云章摇了摇头:“他们不想杀您,只想伤您。” 如果那一箭是冲着成年人的心脏或脑袋去的,那以卫定鸿的身高,说不定还能避开。可它偏偏是冲着下肢去的,卫定鸿为了保护弟弟,自己挡了那一箭。 如果中箭的是父亲,那他极有可能因腿伤而落下残疾,就算皇帝体恤,依旧任用他,可如此行为受限、仪态有失的官员,仕途很难再更进一步了。 而只是伤人的话,咬死说是打猎的时候误射,也不是不可以。毕竟每朝每代的春猎,都是事故多发之期。 “够了。”卫昌说,“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卫云章低头。 “大郎的伤势已经稳定,太医说了,他年纪还小,虽然伤得比较重,但养伤会比较快。你和二娘,先回我们的帐子收拾一下东西,晚些时候就该走了。”卫昌道,“我和你母亲在这里说一会儿话。” 卫岚潇拉起卫云章的袖子,示意他先跟自己出去。 卫云章忽然道:“我刚才不在,是去找家主他们了。父亲放心,我不是去寻仇的,我只是跟他们说,父亲让我来传话,说此事定然不是他们做的,让他们注意其他人。” 卫昌:“你……” 卫云章:“还有,我刚才在路上碰到了二皇子,他想让我当他的伴读,我没答应,如果他后期去跟陛下提了,父亲帮我看看能不能拒绝吧。” 卫昌:“……” 卫云章说完,拉着卫岚潇出去了。 回到他们原先的帐子里,卫岚潇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责备他:“你怎么自己招惹那么多事出来,也不跟父母亲说一声?” 卫云章:“金吾卫说羽箭数量是对的,但是这怎么可能呢?那大哥腿上那一支,难不成是假的?” 仿造假箭,那罪名更大,这是要造反啊。 卫岚潇冲着他脑袋就来了一巴掌:“所以都让你不要自己招惹那么多事了,觉得自己比父亲母亲还有能耐是不是?” 卫云章醒了过来。 窗外是淅淅沥沥绵延不绝的雨声,落在耳朵里,总觉得连身上盖的被子都多了几分潮气。他睁开眼睛,外面走廊上的风灯许是被吹熄了,一切都陷在黑暗的雨夜里。 他伸出手,把崔令宜的手从他脸上拿了下去。 原来方才,不是二姐在梦中打了他一巴掌,而是崔令宜不知梦到了什么,把手搭在了他的脸上。 ……真是服了。 崔令宜睡得很熟,就算被卫云章换了姿势,也没有醒过来。这大抵是中毒喝药的后遗症。 卫云章有点怅惘地盯着床帐顶看。 二姐出嫁也有两年了,姐夫去年调任了乾州司马,二姐跟了过去,如今也有一年多没见面了,在这个雨夜梦到小时候,难免有些思念。 还有大哥,小时候腿上中了一箭,虽然恢复得还可以,没有残疾,但还是落了些病根,比如不能长时间剧烈跑跳,一到换季就容易关节疼等等。 想到这里,卫云章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件事查到后来,金吾卫给出的答复是,有刺客仿制了羽箭,企图射杀大臣制造混乱,结果误判了形势,才会射中稚子。 如此漏洞百出的答复,卫云章自然不能接受。刺客为什么放着皇帝会参加的正式狩猎不动手,非要在皇帝不在的家眷游乐时间动手?又为什么非得选择官职不上不下的卫昌,而不是其他大臣? 但这种事情,“涉及皇室机密”,就不能告知外人了。 他很是恼怒不忿了一段时间,甚至跑去质问父亲:“我都去向家主表忠心了,他们难道不是应该放松警惕吗?这时候不是父亲您寻找线索、反击他们的最好时候吗?为什么还要让陛下包庇他们?他们到底有什么值得包庇的?” 卫昌深深地看着他:“以后你就懂了。” 卫云章想,父亲说得对。当时他无法理解,但现在他理解了。 他那时自作聪明,以为跑去跟家主说那些话,便可以让家主放松警惕,留下线索,甚至把目标对准其他人,然后给父亲查明真相的机会。 但他不知道,机会之所以是机会,有时候不是看的天,而是看的人。 这个人,是唯一掌握生杀大权的人。他想给的机会,那才算是机会。 他是雄主,是英主,是凌驾于所有臣属之上的绝对权威。他想保下的人,哪怕是在他眼前杀了人,他也会保;他不想保下的人,就算有一万个不在场的理由,也会因第一万零一个莫须有的理由而被放弃。 皇帝难道不知道是家主那边的人动的手吗?不,他知道。他明明知道,却还是没有治他们的罪。 卫家从前朝到如今,已经在京城盘踞了太久,他难以容忍,决心拔除。可卫家根基太深,牵连太广,若是要根除,只怕整个京城的地界都会抖三抖。 所以他扶了卫昌上位。让卫昌和卫家慢慢地斗,他作壁上观。 但皇帝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他要让卫家以为,自己还器重他们,扶卫昌上位,只不过是为了敲打他们一下而已;同时,他也要让卫昌明白,要想摆脱卫家的牵制,只能牢牢依靠他。 父亲明知这是帝王心术,却也只能接受。所以,即使明知道卫家是幕后黑手,他也只能隐忍不发。 卫家果然以为,皇帝是在有意保他们。他们之所以敢在皇家猎场动手,一是为了给卫昌一点颜色看看,二是为了试探君心。君心果然是在他们这里的。即使是误射他人,皇帝也该主持大局,调解一二才是,可他连调解都不曾调解,就让卫昌吃了这个哑巴亏,便说明他其实不怎么在乎卫昌。 这个认知,才是真正让卫家放松警惕的根源。八岁的卫云章办的那些事儿,都几乎不叫事儿。 然而,随着年月的推进,卫老尚书因一桩旧案,提前致仕,那些他麾下的卫家人,也渐渐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被褫夺官职的褫夺官职,被贬去他乡的贬去他乡,朝堂之上,卫姓之人零零落落,再也难见往日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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