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知道你要给我洗?我自己有手有脚又不是不会洗澡。你跑什么,再给我加点热水,凉!” 是小七爷的声音,乍一听依旧像个少年,拔高以后才发现有点女孩儿脆细的音色。 堂屋里付锦衾和姜梨俱是一怔。 “你刚才是不是就怀疑过。”付锦衾皱眉。他记得姜梨吃饭的时候盯着钻地鼠看了一会儿。 “啊。”姜梨发了一个平声,“但是他一出声我又觉得不是了。” 那个音色甚至跟严辞唳有点像,都像刚换声的小男孩。 这件事着实有些意外。 两个人开始一起回忆钻地鼠的长相,五官挺秀气,穿的脏,脖子那儿围着一圈麻布似的布巾,所以没人注意她有没有喉结。身高就更没特点了,他们那一堆孩子都是那种没太发育的小个头。 焦与通红着一张脸冲进来,由于亲眼见识了一些内容,表现的非常不淡定。 他说少主,“你赶紧,没女的了,这铺子里,她不出来,还让加热水,我不知道怎么弄了。” “啊。”姜梨这次发的是个降声,走出几步又退回来,盯着焦与问,“你怎么知道是姑娘的?” 焦与快窘死了,说还能怎么知道的,“她那胸上围着一圈布,我要给她拆下来,她不愿意,还给了我一巴掌,说我占她便宜。” 其实那布挺平的,但是他没好意思说。 小七爷以为自己要死了,坚持干干净净地走,一个劲儿在浴房要热水。姜梨亲自给她添了一桶,然后坐在浴房里看她洗。 这姑娘倒也不怕生,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扒个精光,身上其实挺干净,只是露在外面的地方脏。脸和脑袋一入水,浴桶就开始浑了。 “你从小就是小男孩儿的嗓子?”姜梨跟她说话。 “原先比这细一点,坑里头不是土就是沙,可能在土里憋的。”江湖儿女不在意细节,如她这种带着一派小地鼠四处求生的更不在乎了。她性子糙,养她的老师父也糙,但是对她特别好。 “你是故意女扮男装的?” “嗯,我那派里都是男的,穿一样的衣裳好跑,不容易露破绽。”小七知道双方实力悬殊,对姜梨几乎知无不言。她挺认真地擦洗自己,舒坦地靠在木桶边叹了口气,“你们这儿待遇真好,死前给顿饱饭,还让洗澡,就是水有点凉。”说完歪头看看姜梨,“你跟我想的不大一样,我以为我立时就会身首异处。” 姜梨未置可否。 她也让她有点意外,是不算讨厌的陌生人。 姜梨在起身之前指了指八角小几上的衣服,“那是我的,没上过身,洗干净了就穿这个出去,带着你的人愿意回哪儿就回哪儿去,午饭我就不留了。” 小七是第一个被洗的,衣裳全泡在大盆里,吐了一盆泥浆子。剩下几个还在院子里站着呢。 “你不杀我们?”钻地鼠愣住了。 “不杀。” “也不用我们给你做事?” 姜梨想了想,“要是非活够了也可以送你走。” 钻地鼠摇头,“那倒不用,活着还是比死了强。”略微出神,不知是因为姜梨的不杀,还是不用她做事。 “但是我劝你别回白不恶那儿,他不会相信我会白放一批人回去,到时候没死在我这儿反让他杀了,不如死在乐安。” 舟车劳顿都免了。 钻地鼠晃着脑袋说,“那应该不至于,我师父死后他答应照顾我们,这次帮他们做事还有半箱银子能领,我不能白跑这一趟。” 姜梨说随你,“反正该提醒的我都提醒了。” 钻地鼠是先沉派里唯一一个里外都洗了一遍的人,剩下几个擦了把脸,挺懂事的把浴房收拾干净才出来。 焦与看小七的眼神像在看怪物,钻地鼠披着一头长发,边跟他对视边向后撤了两步,挺得趣儿地打量了他一番。 “你都多大了,看见女人还一惊一乍的。” 她初次跟姜梨说话时,刻意压低了一些音色,此时听着还算正常,是低哑的女声,反而有种独道的味道。 “多大了不得讲分寸?我跟你又不熟,你那还是上半身。再说了,你不也给了我一巴掌吗?” 后面这句更像是自语,小七乐了,看看他留着巴掌印的脸,才转向姜梨。 这位刺客门主倒是从头到尾有着自己的节奏,准确的说,是她和付锦衾,永远都给人一种猜不透的感觉。便如此刻,她坐着,他看著书,她没什么表情的嚼着一只梨,偶尔看看焦与的窘迫和别人的热闹,他翻了一页纸,给人的感觉都不凛冽,又都有生人勿进之感。 小七说,“梨脆吗?跟您再讨一口,路上解渴吃。” 少年人的无畏有时候比成年人的懦弱和故作姿态可爱。 姜梨从盘子里挑了只大的扔给她。 小七揣进怀里,临走前顿了一步,回身看她。 “你会杀了白不恶吗?” “会。” “要是他知难而退,不杀你了,你还杀吗?” “杀。” “好。”没人知道小七为什么笑了,“我在鹿鸣山等你。” 七日之后,鹿鸣山传回了完整的消息。 “青松派的人被打得鼻青脸肿,郑应反抗,差点死在摇曳岭。东岳的人伤了三十几号,掌门重伤。平沙谷祖坟让人挖了,掌门忙着哭天抢地,说是要修坟,剩余两派一看形势不好,说什么都不来了。至于先沉派——” 更不用说了,都完完整整地在地上跪着呢。 回禀消息的徒孙张敖说,“现在外面都在传姜梨要灭鹿鸣山,咱们这儿快成悬崖恶谷了。您说她是不是功力并未受损,故意用这一招杀我们威风呢。若她真是大不如前,怎么可能调得动三路嚣奇门刺客。” “不过说来也奇怪,离她最近的无非是顾念成和严辞唳手下门众,严辞唳没动,顾念成也并未调人进乐安,这三路人是打哪儿来的呢?” “还有你。”张傲对着小七爷的后脑狠狠给了一拳,“你是怎么看的,不是让你有动静立即传信吗?先时跟我们说出城的只有十来个人,如今三路回报,加起来快赶上你们一派人马了!” 小七被他打了个前摔,拄着地才重新跪好,“当然是用眼睛看的,我们确实只看到老磐头和三大刺客出城,再有就是付记两个伙计,零零碎碎加在一块十几号人,再远的我们不知道,侍主让咱们守着乐安,咱们肯定不能出那地界。这一路少说四五六天,是不是中途汇合的,哪能知晓。” “你还敢顶嘴?!”张傲拎住小七的头发,逼得她忍痛后仰,“去了一趟什么作为也没有,我还真就奇了,姜梨怎么把你放回来了,别是在那边当了狗,回来咬旧主来了吧!” “敖儿。”白不恶喊住了张傲。他这徒孙什么都好,就是不懂笼络人心,“对个孩子连打带骂的成什么体统。”他对小七张手,小七立即恭顺地挪蹭着膝盖跪了过去。 他没长一张慈祥容貌,反而是一副天然严肃的凶相,可那语气温和,像是极好说话的中年人。 “从南到北是要走水路的。我们的人虽然至今未能寻得南北嚣奇分坛之所,也常年有人驻守水陆之交,没道理出来这么多人都没瞧见。小七分析的比你有道理,中途汇合,再分三路。嚣奇门这次根本没出刺客,去的是付锦衾的人。” “付锦衾?”张敖最近总听到这个名字,可他查遍江湖图谱都没有关于这个人的记录。 五徒尽折,两百门众死在裂山弓弩之下,如今又以三路人马拦阻五派。小小一个乐安有多少他的人,大大一个江湖,又有多少他的人。 “不简单呐。”白不恶沉重地拍了两下扶手。 这次出动五派本就是一种试探,他想看看付锦衾家底多厚,试试他手下的人耐不耐用,没想到,很阔绰。这人一日横在他和姜梨之间,他就一日不好下手。 看来关键时刻还得找自家人啊。 白不恶说,“给判无欲传封信去,让他想吃嚣奇门就来鹿鸣山找我。这块饼太大,单啃谁都硌牙,让他别动单杀的主意,就说我已经跌了跟头,他要是不怕死徒弟,也可以上手试试,别说我没提前提醒。两人出力才好下口,功劳各自一半,谁也不贪谁的便宜。” 琼弩鼎和嚣奇门是陆祁阳的两大心患,前者让他“思之如狂”,后者让他无法安眠,天下令门下四侍主,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想替他分忧。白不恶一直压着姜梨在乐安的消息没往上报,目的就是想独吞这桩功绩。 他想单啃这块烫饼,甚至在弩山派报出嚣奇门主夺走并将书阁地图的消息时,以为自己可以一箭双雕。谁承想赵元至后面又说地图原本就只剩下半张,他对损毁的地图没兴趣,这种差事小侍主们向上交一交倒还有面子,他这种掌徒侍主再拿半张地图去交岂非要被笑掉大牙? 于是就改为专杀姜梨,死了五个徒弟,只能找来叛无欲分这块饼,他就真的甘心?! 他笃信姜梨功力大不如前,若非有付记拦路,如何会这样艰难! 左手边的扶手几乎被白不恶攥碎,随后调整心境仰靠在椅子上。 倏一抬手,小七立马起身帮他揉捏太阳穴,他有头疼的旧疾,小七一直有这方面的眼力。 “今日那腿里又垫了护膝?” 白不恶注意到她起身时的利落,跪了这么久膝盖会不疼吗? 小七说垫了,“不知道要跪多久,特意拿了双厚的。” 半长的衫子一撩,正露出绑在粗布裤子膝头上的软垫。她对他总是这么知无不言,常年都是一副有问必答的场景。这孩子不知道怕,天生少根筋一般的直率。 白不恶闭上眼睛让她揉了一会儿,冷不丁道,“姜梨叫你回来做什么,预备怎么传信,她想知道些什么。” 小七手下不停,“她放我之前我也问过跟您一样的话,她说没什么需要我做的,若是活够了想死,倒也不介意送我一程。” 白不恶笑了一声,“这倒真是姜梨能说出来的话,但是小七,她从来没放过活口,你让侍主怎么信你。” 小七说,“您要怎么才信。” 白不恶看向跪在地上的一排先沉派弟子,老地鼠一共就留下这么几个传承,真是怪可惜的。 “如果只是办事不利,杀你五名弟子。若是不止这些,妄想伙同姜梨反我,就杀一半留一半。侍主答应过你师父要照顾你们,不会赶尽杀绝。” 小七在白不恶的示意下站到他面前,“侍主太看得起小七了,若是信不过我们,关起来养着就是了,真杀——” 地上落下一颗人头,是张敖挥刀砍下来的。 小七窒了一瞬,神情不变,“真杀了我们,一是再难找我们这样灵活的跑腿,二是您早晚会灭了姜梨,您信不过我们,便将我们关到她死了再放出来就是了,日后总还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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