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是我们老家的偏方,我也不知道具体有些什么,只知道是草药。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教我说书的那位先生脾气不大好,他有心悸的毛病,生气便会引发旧疾,我不知道这法子跟你们掌柜的对不对症,反正我师父带上之后很少再犯病了。” 林令拆了那袋子,倒出来,仔细查看,都是一些细碎的干草,甚至没有任何特殊的味道。他不知道那草叫铜钱丝,是诱引实心蛊的最佳良药。 他把荷包放到了身上,不知道那蛊虫是在他确认无误之后,嗅着气味爬到荷包里的。 他照例在她那儿听了一段书,她心满意足地看到食心蛊钻入了铜钱丝袋,蛊虫进入以后会先吃掉铜钱丝,而后才会在感受到饥饿之后钻进人身体里。 她说这样东西最好压在床头被褥底下,越跟人亲近越能治病。 五刺客进出姜梨房间是不会被怀疑和盘问的,他很自然地把荷包压在了门主床头,没告诉她,他为她寻了一个偏方。那段时间姜梨极度敏感暴躁,最忌讳听到治病二字,连付公子都不太敢触她的眉头。 再然后,便是一个无人察觉的过程,食心蛊吃光了铜钱丝,饥饿难耐,钻出荷包,穿破沉睡的姜梨的皮肉进入到了她的身体里。 而他,全程就像一个被随意操纵的傻子,若非阿南事后提到这种草,根本想不到这世间还有‘置丝引蛊’的方法。 痛苦和懊悔割进心里,原来门主吐的每一口血都与他有关,可是林令没有选择第一时间向门主请罪,他抱了一定找到柳顾二人的心。他愿意以以死谢罪,但是在此之前,他一定要抓到那两个罪魁祸首。 可是很意外,她对他说过那么多次谎话,这次居然真的逃到了府陈县。 林令是在一间破庙里看到的柳玄灵,庙里亮着几盏孤灯,庙外是倾盆而下的急雨,林令进去时柳玄灵正靠在墙角小憩,没戴面纱,也没穿南疆服饰,她穿得极其朴素,身上有狼狈逃难的痕迹。跟在她身边的手下只有六七个人,有人认出了他,迅速摆出防备之势,相继拔出悍刀。 刀身出鞘的声音让柳玄灵蹙了眉,似乎料到今夜不会太平,缓慢睁眼,愣了一下,又似乎没想到追来的是林令。 烛火摇了两摇,雨大,风也大,林令把门带上,将视线落在了挨着柳玄灵放置的一卷草席子上。 那席子虚掩着,卷着一个人,人身上裹着一张破旧的棉被。林令在席子一端看见了一头花白的头发,和衰败的半张老脸。 是被姜梨打伤的顾念成。 林令对着他迈步,柳玄灵脸色一变,迅速挡在顾念成跟前,急唤,“林令!” 林令顺着她的声音看过去,有一瞬间的不解。 南疆蛊师柳玄灵是以音色“摄魂”的。铃音做引,操控对方“神志”,传闻里她有一副柔美的好嗓子,他从未听过她用正常音色说话,得知她身份时也以为她的“粗嗓”是伪装。可她现在仍是低哑的“老妪”之音。 “我这嗓子损了,好不了了。”她笑得苍凉。其实可以不说实话,用她的衔音灵半真半假的糊弄几招几式,再找机会逃走。可是不知为何,很想让他知道她的惨况。 也许是想让他对自己念几分旧情?也许...暗中期盼过他对她的不同。 她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他若是也赶尽杀绝,她只能是死在他手里。她想赌他的不忍心。 林令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柳玄灵感觉得出来,他并不信她。一个被利用欺骗过多次的人,不可能再对另一个人存有信任。 “真是。”柳玄灵自嘲一笑,竟生嗔怪,“难得说点什么真话。” 她若嗓子未损,就不会在山月派暗袭乐安那一夜无所作为,若未损,大却灵也不会丢下她不管不顾,更不会被趁势追杀她的玉陀螺追赶的丧狗一般。 她说,“你要杀我吗?” 林令说,“是。” “也要杀老顾?” “他背叛了门主,我也是。” 他有张很干净的脸,眼型偏长,有点狐狸眼的征兆,眼里却没有狡猾。他总是很真诚的待人,便如现在,也是如此直截了当。 这样的林令总让柳玄灵想到“澄澈”二字,心里生出几分晦涩难明的情绪,她说,“这不怪你,是我骗了你。” “所以你要付出代价,我也是。” 柳玄灵笑问,“你恨我吗?” 林令看着她,将手握到了剑柄上。 他用剑的方式跟姜梨如出一辙,右手抽剑,反臂于肘。姜梨是最好的师父,教会了他最快的身法,最利的剑。柳玄灵的人率先冲了上来,烛火被剑锋打乱,乱战之下他不计任何代价的切断了几颗头颅,身上有刀伤,有剑痕,但是那又如何,他甚至有意让那血流得更多,让自己更疼。 他想还门主的债,想用自己的血和痛,还她所受的食心之苦。 庙外另有一波人马疾驰而至,有人破门而入,加入战局。 林令下意识与对方交手,那人退了一步,似乎不想与他正面交锋,林令持剑而立,看清来人是一身繁复大袍的玉陀螺。 “林爷可是来杀我师妹和顾念成的?”她对林令巧笑,生就一张冷艳浓颜,素日神情淡漠,有花无叶,颇觉沉闷,此时生动起来反而有副妖娆模样。柳玄灵只有一双眼睛受看,跟她一比,就成了无色无味的邻家姑娘。 玉陀螺自认比柳玄灵更有姿色,柳玄灵能哄得住林令,她认为自己亦然。 她对林令说,“柳玄灵暗中与顾念成合谋,已被师父知晓,山月派如今要清理门户,处置叛徒,林爷若是也想拿她,正好可以与我联手。” 玉陀螺不想在这时与林令起冲突,打不打得过林令是一回事,伤了林令,姜梨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柳玄灵听后冷笑,“师姐倒是惯会动这顺势而为的脑筋。” “师妹就是因为太看不懂局势,错跟了顾念成,才落得今日这般下场。”嚣奇门的人轻易动不得,山月派这次敢进乐安,无非是因姜梨中了蛊。谁人不知那是位睚眦必报的主,玉陀螺不想招惹麻烦,只想藉着这次机会杀了柳玄灵。 她死以后,她就是下任掌教的唯一人选了。 “我不跟你联手。” 玉陀螺懂得审时度势,但她不懂林令。 林令不认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说法,对他而言,善与恶,好与坏只在于对方是不是姜梨的对立面,只要是,就是他的敌人。 柳玄灵控制不住的笑了,为他傻气的执拗,也为他的黑是黑、白是白。 “帮你省些力气不好吗?非得打得这么鸡飞狗跳!” 林令直接动了手,三方混战,玉陀螺对林令的决定极其不满。林令却并非在谁身上都爱浪费口舌。 顾念成在草席之下悄悄睁开眼,烛火昏暗,已经被剑锋乱掌吹灭了几盏,他迟缓地在席子的遮掩下挪动,想要趁机破开一掌,蹿到庙外。可是他的身体支撑不住他的打算,姜梨那一掌太狠,若非柳玄灵用内力给他续命,他那日夜里就死透了。 如今的局势也不大好活,林令和玉陀螺找过来了,玉陀螺不见得会把他放在眼里,更想要的是柳玄灵的命,但林令不一样,他一定会要他的死。 柳玄灵对他这个师父倒是真上心,拼尽全力将战局拉远,可她自身难保,已经做不了他的护盾。顾念成决定自救,不动声色地从草席一端,拧着后背向下挪动。 他得趁柳玄灵还能招架之时,赶紧逃离这个危险之地。 玉陀螺跟林令战了几个回合,都是平手,她不喜这种艰难的纠缠,林令功力与她不相上下,身法招式却过分端正,而她另有‘歪门邪路’可走,假意踉跄,在林令持剑攻来之时,侧身一转,借惯性伸长一掌,攻向其左臂。 林令不知内情,以肘格挡,身侧却在这时冲出一人,抱着他就地一滚,饶是反应迅速,也被玉陀螺自五指之中伸展而出的毒刺蝎尾划中。衣袖之上留下五道黑长指痕,细看竟有腐化之相。 柳玄灵劈手裁断衣袖,那截碎布便化为了一屑尘灰。 “这毒寡妇手上有五根蝎刺,扎到肉里便腐了。” 柳玄灵深知玉陀螺的套路,反身挡在林令身前,戒备地瞪着玉陀螺。 林令眼中又见困惑。 她为什么要帮他? “哟,这会儿想起护着你的小情郎了,也不知人家买不买账。”玉陀螺面带讥讽的看向柳玄灵,“想卖他的好,让他助你逃出这破庙?林爷。”玉陀螺眼风如丝,绕向林令,“她生的那般平庸,又那般骗你,不会就为这一招一式记了她的好罢。你身边若是缺人,不如要我,我伺候的可比她周到多了。” 林令仍在不解柳玄灵的做法,没看到柳玄灵眼中骤然迸发的怒意,她爆发出一声“粗喝”,声势之壮,几乎让林令抖索了一下。 “你说谁平庸?老娘光凭一双眼睛就能颠倒众生,岂是你这种浓粉俗面之人可比!” 她自恃美貌,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自己就是最好看。玉陀螺瞎眼嘴破,少时便常用平庸二字‘栽赃’于她,她怎么忍得了! 玉陀螺脸色一变,谁是俗面?“中人之姿,偏要以倾城之貌自诩,说到头里就是没有自知之明,你本来就一般。” “你才一般!你等着,我现在就撕烂你的嘴。” 局势忽然开始走偏,一直避开玉陀螺攻势的柳玄灵徒然生了力气,一招一式都在拚命。林令看得楞眼,并不知她这般在意容貌,想到之前自己也曾说她一般,她没如现在这般气火,多半是为了顾全大局,不跟他闹翻吧? 她们斗得极厉,两边人也打得极狠,林令反而落单,孤单之下眼风一转,忽而察觉到一颗花白头脑袋在贴着墙根游走。 他走得很慢,半边身子贴在墙上,谨慎观察周遭动静,转头之时,好死不死与林令的视线对个正着。 林令剑风一转,冲身踏步,正好在这空闲里杀他。柳玄灵恰在这时注意到移动的林令,脚下一个纵跃赶去拦阻,玉陀螺同时跟进。 顾念成离庙门只有五步之遥。 柳玄灵两面受敌,极是艰难,顾念成在她身后左躲右闪,眼见林令寻出空当,要一剑刺入他心口,忽然一把捞过柳玄灵,抵着林令的剑尖推了过去! 一贯猩红溢满血槽,林令愕然注视手中长剑,他一剑刺穿了柳玄灵。 顾念成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玉陀螺惊讶之余嗤出一声大笑,柳玄灵看向顾念成逃走的方向,心中一片荒凉。 原来她从头到尾都不是他口中,亲如一家的弟子。原来他根本没视她为女儿,可是就算他不推那一下,她也会挡在他身前啊。 既然已经装得那么像了,为什么不装到她死? “万不得已时刻,一切都可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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