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一夕之间涌进一堆“吃不上饭”的打零活的人,只要有铺子招人,他们绝对是冲到最前面的一个。 堂堂一个刺客门主混到这个份上,也算是江湖一大传奇了。 她开始唉声叹气,颓丧地垂下脑袋,搭在膝盖上的两只胳膊,都跟着泄了气,摇摇欲坠地前伸。 夏夜里虫声与蝉叫齐鸣,她坐下来,一会儿抓只蛐蛐,一会儿逮只螳螂,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她快烦死了。 她转而在院子各处敲敲打打,石门不是用掀的,肯定就有机关控制它开合,可惜连续几夜敲打,都没找到“开门”的法子。 第四日时,她不再盯着石门发呆了,而是杵到了付锦衾窗前。夏季闷热,卧室里总要留两页敞开的窗,这窗子像副画框,框子的正中就站着不知表情的姜梨。 她来的时候基本都是夜半三更,室内的人早就歇下了,房间里黑咕隆咚,只有斜飞而入的月色撑着一片光亮。 “听风你看看,是不是盯着咱们阁主瞧呢?”折玉躲在东屋向外观望,只能看见姜梨的背影。 “嗯,直木楞藤的。”听风在折玉身边总结。 “什么叫直木楞藤?”折玉没听过这个词儿。 “就是发直的木头,发愣的藤条。脑子里发空,不知道想着什么事儿。” “还真挺贴切。”折玉默了默,“你说咱们阁主知道她在看他吗?” 睡在床上的付锦衾翻了个身,他觉轻,耳力又好,能不知道窗户那儿站着个人吗?他只是不耐烦搭理她,但他也确实睡不好,并且低估了夜半三更的这种氛围。这段时间的节气一直又热又闷,他想喝口冷茶,刚从床上坐起来就跟披头散发地姜梨打了个对脸。 她每次都是洗漱过后,拆了发髻才到付记,她在这里时常是一呆一个晚上,回去以后直接躺倒了睡觉,省得拆头发。她是图省事儿了,头一次正眼看她的付锦衾颤了一下。 她背光,只能看到一脑袋头发,谁看着不渗人? “头发”还跟他说话,“你渴了?” 付阁主挺来气,“你少管我!” 姜梨眨了眨眼,“那你自己倒吧。其实我只是在想一件事,你是不是故意埋了块铁疙瘩让我以为那是扇门。或者说,让所有寻到这里的人都以为那是一扇门。磐云石板固然坚固,可是不好开合,就算有机关控制,也不可能每次进出书阁都把土刨开再原封不动的埋回去。” 薛闲记说,琼驽鼎每隔一段时间都要用荀兰草熏养一次,不是随便放到一处地方就不再动了。姜梨在付记住了这么久,从来没见过付锦衾动院子里的土。 付锦衾走到桌面倒了一盏冷茶。姜梨没听到回应,自顾自道,“那就肯定不是在这里,我来时只考虑了它的隐蔽性,没考虑过进出的问题。” “上一个想明白的人,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多月,你还不算太笨。”付锦衾呷进一口冷茶,他从不认为姜梨会一直傻下去。 付记的门户他不守,是不想造成不必要的伤损,寻错了就将错就错,寻对了,自然也有寻对的应对之法。 “你心思缜密,我常年吃药,又有疯癫之症,思路不及你精狡也是正常。” 她自谦,并不为此气恼,顺便恭维,付锦衾饮尽杯中冷茶,没理会她这顶高帽,知道必定还有下文。 姜梨说,“于是我反覆思考,这付记里外,究竟还有哪里是我没看过的。我很少来你的房间,便算之前看过,是否也有没注意到的地方。我查过多宝阁,敲过你房间的地和四面的墙,唯独有一处地方没有认真看过。” 她将视线落在付锦衾睡的那张黑檀珑刻架子床上。 “这地方你不是也来过?”付锦衾倒了第二盏茶。临行前那晚,她说的那些醉而清醒的话,他每一个字都记得,“我虽不在意许多规矩,却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上我的床。姜门主上次借酒装疯,说要把自己给我,如今打算用什么理由。”付锦衾看看姜梨,目色清冷,“如法炮制,还是有什么新鲜花样。” 姜梨“混不在意”地笑,“你若是想要,我自然也愿意给,可惜付阁主兴致不高,摆明了看不上我,我再上来岂非自讨没趣。只是这床,我既盯上了就没打算放手。” 她单手一撑,轻松在房间里落地,“我念旧情,实在不愿与你动手,可你要阻,我也头疼至极。” 盛着冷茶的茶水里印出一道小影,越阔越大,付锦衾转动茶杯,摇碎人影。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情可谈。” 茶盏落在楠木桌几上,水光微晃,映出两只对切的手掌。 “听风,打起来了!我们要不要...” 折玉神情徒然一变,刚欲起身就被听风一把扣住了胳膊,“再等等。” 房间内没有兵器交割之声,只有掌风在流动,显然是一个试探一个警告。听风觉得他们不会出全力,高手之间初次过招,都是以探为主,犹如执木探河,先试深浅,再观路数。 这一仗注定不会有胜负,最后姜梨退了,房里归入安静。 折玉自欠开的窗棂里嗅了嗅,没有血腥之气,确如听风所说,只是过了“一招”。 而这“一招”对双方来说都只是一个开始,姜梨盯上了付锦衾的床,不再纠结于那块石板,第二夜再来,直接震出了鬼刃。 双方从房内打到房外,剑气太盛,院内根本施展不开,几招之后便朝城外飞去。折玉听风担心今晚会有一场大战,带人追出去的同时忽觉身后大批人影一闪。 天机暗影拔剑,对方根本不战,留下一部分人抵挡,剩下一部分抡起锤子开始拆床。 折玉从未见过如此无赖的打法,整个僵在了当场,姜梨须臾折返,刺客们速度非常之快,已经按照她的意思拆出了一地碎板。姜梨疾步进入房内,掀开打散的床牙,空的。床牙底下是床屉,也掀开,是厚实的砖板。她不死心,趴在地上边敲边听,实心的,不空,没东西,掀不开! 两次扑空的结果让姜梨生出一股邪火,转身看向随后而至的付锦衾。 “你耍我?!” 付锦衾面沉如水地注视姜梨,“是我让你拆的吗?你知不知道这床多少钱一张。花梨木的床骨,黑檀木的床牙,镂空纹的花雕,这是前朝丘文昭的手艺!” “若不是你不让我进,我会盯上它吗?” 付锦衾怒极反笑,“所以还是我的不是了?我应该邀请你来这儿睡几晚,摸透了床牙,看清了床底才算尽心。”他向来对外都有一份好风度,偏偏就是一个她,再怎么按捺都有本事挑起他的火。 姜梨跟他针锋相对,“我也没说要跟你睡,你说你没兴致,我也没了那个想法,你别总把咱俩的事儿混到这里头,你不是说咱们之间没交情了吗?” 平灵等人尴尬的转头,心说你们的事儿也不用说得这么直白,我们都在这儿呢,真要说点儿什么,关起门掰扯不行吗? “你还知道我们没交情?既然没交情,凭什么夜半入我私宅拆床。” “我拼回去!”姜梨字正腔圆。再细看那床板,烧火都嫌太碎! 怎么拼? 姜门主给自己架了个上不去下不来,一口气郁在胸口,运这气问手下人,“砍柴来了?不是让你们把板子揭开就行吗?” 剁这么碎是要烧炕还是点灶台,做一年饭都用不完! 带头拆床的是裴宿酒,知道她在拿他们撒火。裴宿酒没吭声,姜梨缓了口气面向付锦衾,“咱们有礼讲理,原样再买一个肯定不可能,做床的丘文昭死了快一百多年了,当初多少钱买的,我原价赔给你。” 说完不等付锦衾报价,她就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当然你也知道我现在手里就剩几十两银子了,床可以赔,得等我几日,我让人回嚣奇门取。” 半盏茶后,姜梨揣着一张欠条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欠条双方各执一张,裴宿酒连夜快马回,取六千两银子过来。 五日后,裴宿酒折返,姜梨亲自送了一趟银子,双方撕了欠条,‘银货两讫’。 炎夏本就燥热,姜梨回来以后不知是热的还是又跟那位‘斗嘴’了,反正脸色并不好看。平灵童还给她捏肩膀揉胳膊,知道姜梨上火。 树底下摆着一张藤条长椅,姜梨坐着,焦与在边上打蒲扇,说少主,“再这么下去可不行,半个月不到都赔了一万六了。人家夺鼎费人,咱们夺鼎费钱,这要是传出去,不得让人笑掉大牙?” “谁有那么大的牙掉?你给我找出来!”姜梨本来就气不顺,他这话不是火上浇油吗? 焦与被她呲哒习惯了,“这不是假如吗?真有这样的人属下第一个冲上去砍死。” 姜梨面露奇色,“你这嘴皮子倒比以前机灵了。我不拆了,你也别在那儿瞎操心。” 付锦衾不按常理落子,她也不能再按常规方向去想他的布置。他太气定神闲,说明这样东西收放的非常稳妥,重伤之时敢将她留在付记,连他自己也敢随时扔下乐安出门办事。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付锦衾从头到尾都不怕她打琼驽鼎的主意,只是不愿与她走成今日相互对立的局面。 “如果是你们,会将琼驽鼎放在什么地方?”姜梨问平灵他们。 平灵想了一会儿,“纵使布置周密,也要放在眼睛能看到的地方。若是我放,不会出了付记,何况每个月还要熏一次荀兰草。” 林令跟着分析,“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最安全的地方,反而最容易被忽略。属下仍然觉得书阁就在付记之下,只是通向书阁的这道门,咱们摸不着门闩。” 其忍说,“有没有可能在点心铺的柜台里。他们那台子造得比一般点心铺高,柜内也较为宽敞,折玉听风轮番守在其中,印象里似乎没断过人。” 严辞唳从头到尾没出声,只在其忍提到柜台时,让廖词封去对面看了一眼,要又是什么黑檀酸枝花梨木的,还得让人再去取趟银子。 严辞唳对琼驽鼎没兴趣,姜梨要这东西,他就配合着让她抢,他知道她要杀陆祁阳,早晚有此一战,拦也没用。他盼着她能胜,胜了,嚣奇门就是统领武林的至尊。 他知道姜梨不稀罕这些,但是他乐见其成。 姜梨在这些思路缓慢地叹了气,柜台不能再拆了,拆了又得赔钱,而且她之前就看过那台子,底下并没有空音,几率不大。不过林令有句话给了她方向,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越容易看到就越容易被忽视。 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地方,她对着长空眨了眨眼,觉得这次,应该离那个答案不远了。 流素在院子里搭了张桌子,她从不参与这些讨论,其忍做饭难吃,流素来了以后就把做饭的活抢下来了。平灵劝姜梨吃点,说流素的手艺不比口福居的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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