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说这位嚣奇门主,姓姜名梨,名字您可能听着陌生,可若提到嚣奇门鬼刃,当今武林谁让不识?此人师承雾渺宗,十岁已是全盛境高手,八岁那年与江湖泰斗战得平手,生来就是练武奇才,速战之功极厉,内力之瀚——” “停一下。”付锦衾打断照本宣科的说书人,面向奋笔疾书的姜梨,“这段自我吹捧未免太多了。”这些话都是她写出来给对方念的,洋洋洒洒三页纸,竟有半数是用来夸自己的。 姜梨闻言探了探头,“我已经控制了,我的丰功伟绩,没有十页八页根本夸不完。” 付锦衾拿了只狼毫,以笔蘸墨,划掉不重要的“伟绩”,让说书先生继续。 “那么说嚣奇门为何明袭三十六派,自然是奔着它背后的天下令去的。自古正邪不两立,自嚣奇门崛起,两派之间便纷争不断。众门派遭到重创,按说各派掌门应当寻上无胜殿,请求令主陆祁阳主持公道。可是近段时日竟然有人发现,这几派非但没去,反而形影不离地追随在了姜梨身边。” “谁追随她了?我们分明是被你们绑来的!”他们说故事不避人,花厅之内以王长白为首,坐了一众当事人。 姜梨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意思生气的话还在后头呢,让说书先生继续。 “那几派掌门为何跟着姜梨,原来三十六派遭袭另有蹊跷。那看似身着刺客服的人,身上佩的竟然是天下无胜的令牌。众所周知,天下无胜是天下令的任务令,素来就有无令不达令主,无令主令不离无胜的规矩。所以,此次明袭三十六派的竟然是天下令的人!那陆祁阳为什么要做这栽赃陷害之事,此事源头又在何处?诸位可还记得三个月前,死在姜梨手中的四侍主,这四个丧尽天良的狗东西...” 付锦衾皱眉,说书人一顿,付锦衾看向始作俑者姜梨,说你少写些脏话,“说法不能太主观,不是让你以你的角度自述。” 姜梨没吭声,顺着写好的本子向上找了找,大笔一划,把之前写好的一大段全作废了。 鬼知道她写了多少骂人的话。 说书先生接着道,“四侍主死在陆祁阳闭关期间,陆祁阳当然要对嚣奇门有所回击,先不说姜梨这次杀的是他左膀右臂,就说她背后的嚣奇门,就一直是陆祁阳的心头大患。想要除掉一个门派最快的方法是什么,很简单,就是引发众怒,群起而攻。这时有人要问了,嚣奇门横霸江湖多年,为什么陆祁阳现在才对嚣奇门动手。” 说书先生说得投入,一打手心,“师出无名呐。这嚣奇门虽说是做人头买卖的,但是置下极严,一不杀老弱,二不动妇孺。江湖三十六派,真正被她欺负到头上的只有三派。这三派是谁呢,道门留风观、暗器无声楼以及毒手唐门。姜梨主要是逮着这三派杀,其次是宣门,傀儡门这类比她名声还不好的歪门邪路。所以你说,长此以往,除三派以外的三十六派,有动她的理由吗?有讨伐她的必要吗?没有,陆祁阳等了八年都没等到她惹出什么大祸,自然得制造一个错处让一众门派恨上她。” “这时有人又要问了,灭一个邪派而已,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制造声势吗?当然需要,天下令是天下之盟,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师出有名,不论调动手下门派,还是自己人出动,只要是陆令主亲自下场,都要有一个实质的罪名才能行事。 二十四小盟对陆祁阳来说是瘦童孱马,伤了灭了无伤大雅,大门派势力强固,就算有所伤损也不会动到筋骨。所以陆祁阳敢亲手去砍自己人,目的就是激化矛盾,以怒化戾,征讨嚣奇门。 陆令主算盘打得好啊,没想到姜门主也不是不会算账的主,直接带人进三十六派救人。初时由于原始名声不好,并未得到信任,时间长了救的人越来越多,终是收获了一部分支持。其中尤以长峰派刘世尘,东陵派胡业,择束门盛鸿俨,华申派周换,以及乘风派王长白这几个二货...不对,这里划掉了没注意。”说书先生清了清嗓子,“以及乘风派王长白几位大派掌门为首,他们相信嚣奇门与此事无关,为了让更多门派明白事实真相,他们自愿跟随在姜梨身侧,虽然仍是遭受了无数不理解,依然不忘初心勇往直前。” 被点名的几个气得浑身哆嗦,万没想到姜梨丧尽天良的将他们和她写为了“一派”。 “不仅如此。”说书人说,“他们还义正严词的教育了十几个小门派,可惜小门派愚昧无知,不及他们有慧眼,死活不肯相信嚣奇门是清白的。” “你这是藉机给他们开脱!”王长白实在听不下去了,什么叫小门派愚昧无知,不肯相信她是清白的,分明是她为了不让陆祁阳疑心,把脏水往他们身上泼。如此一来,小门派彻底干净了,反倒是他们九派成了拥护者。 王长白说,“你如此翻黄倒皂,是不是以为全天下人都是傻子,这话说出去就有人信了?” 姜梨看看王长白,“我不在乎信的人多不多,只要这些话能传出去,你们就一个都别想跟我脱了干系。空穴不来风,说的人多了,陆祁阳自然也会生疑。你们不是跟他好吗?我就非搅合你们!” “你这是栽赃!是颠倒黑白!”择束门盛鸿俨怒不可解。 “谁知道我颠倒了?有人证明吗?我倒是有证人可以证实你们真心拥护我。比如小七、廖掌门,还有被救的十几个小门派,都能证明你们说过相信我的话。” “他们恰恰是最知道事实真相的!” “但是只要踩住了你们,他们就一定不会被怀疑,更能自保。”姜梨起手添墨,“二十四小盟势单力薄,生杀都是陆祁阳抬手一挥间的事,若他们说过信我,必不能活,可若承认你们信我,且拉拢他们不成,就有一线生机。” 她饶有兴致地看向几个老头儿,“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们只有五张嘴,他们却有十几张,谣言素来以多胜少,你们拿什么自证清白。” “我们背后还有成千数百弟子!” “你们的弟子自然帮你们说话,自家之言如何作数,除你五派之外还有旁人证明此事是假吗?便是有人作证,你们跟着我游走数日,骑的是高头大马,吃的是鸡鸭鱼肉,尤其是你王长白,你还胖了,昨天那桶大米饭你一个人吃了三碗!我对你们既未苛待也无打骂,谁看不是同盟?” “你——”王长白指向姜梨,整条手臂都在发抖。 姜梨观察了一会儿,说找个人过来给他看看,“别是什么癫痫病,一会儿抽这儿了还得吓我一跳。” “这世上还有能吓到你的事儿?!”王长白一辈子都没受过这么大冤。 姜梨只顾端详自己的字,“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如此德才兼备的我,怎么就让你们这群混账羔子憋屈成那样呢?如今也该换你们尝尝滋味了。” “你才是混账!”王长白快撅过去了,东陵派胡业眼疾手快地替他掐了把人中。 付锦衾将视线落在纸上。 姜梨的字偏向男子硬朗,汪洋恣肆,大开大合,就是写到后面不肯好好写了,前后字体不一,后面几乎是狂草。 “也是我太师父教的好。”姜梨独自点头,那是一个半百老人握着孩子的手,一笔一划教出来的结果。 “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了!” 她放下笔,不肯再写,拍拍膝盖起身,将说书先生让到书案前,由说书人执笔,自己口述。 她坐在正对花厅门前的位置,眼神悠长地望着远方。 “诸位一定好奇,那嚣奇门主是因何从一个资质甚高的天才少女,变成今日这个孤僻狠唳的魔头的。她因何与天下令主结仇,因何颠沛流离十载,手下十六童宗弟子为何只剩四人,此事说来话长,还要从当年雾渺宗惨遭灭门一事讲起——” 这段故事姜梨从未在三十六派的人面前说起过,一是他们不配听,二是担心控制不住情绪,一怒之下把他们全杀了。可是当她真将它们以故事的形式讲出来时,又似乎没那么艰难了。 “话说当年雾渺宗还是个与世无争,满庭梨香的地方,派中弟子天真可爱,除了有些贪嘴爱吃,并无不良嗜好。师父丘月集看似孤冷,实际最是随性,太师父周两金宽容慈爱,除了爱跟山下卖糖果子的张老三的媳妇吵两句嘴,跟谁都没红过脸... ..” 她从师父和太师父开始讲起,从被人误解多年的雾渺宗讲起。那是众人第一次看见那样的姜梨,眼里透着光,脸上带着笑,她说她的童年,说十六弟子与两位师父“斗智斗勇”。 小丁香是如何偷偷敷粉的、其忍是什么时候认为自己可以做饭的,犯了错的孩子要受什么样的惩罚,又如何尽量摆脱惩罚。 “撒娇是最好用的,其次要有眼力见,给师父倒茶,给太师父锤腿。实在不行就一起承担,十几个孩子蹲着马步站在梅花桩上,又是泪又是汗的喊,‘师父我们错了。’其实根本不知道错哪儿了。”她摆摆手,抱腿坐在扩大宽手的方正圈椅里,连身形都似小了一圈,“大人不懂我们小豆子的世界,我们只想探索陌生边界,越是约束越是好奇,下次没人看着依然调皮捣蛋。那时候总有用不完的精力,师父们有操不完的心。” 王长白原本以为自己会打断姜梨,这些活灵活现的过往,分明应该是她的妖言惑众。雾生山不是魔窟么,周两金和丘月集不该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头吗?可是他莫名其妙听进去了,莫名其妙看到一山梨花,一群孩子,和时怒时笑的两个师父。 他们也是当过师父的人呐,也曾有过顽劣的弟子。他们活泼好动,你担心这孩子性子太急,会逞强斗狠,走上歪路。他们安静谨慎,你又怕他们受人欺负,不知还嘴。师徒之情不亚于父母之爱,他们都是用心用爱培养的自家弟子。 可惜那些自家弟子死得死残得残,故事里的雾宗全门也只逃出五个。梨花林里不再有欢声笑语,浓稠血色披满整座雾生。 十二岁少主带着最大十四最小六岁的童宗弟子于雪地残尸中摸爬滚打。那样的结局,那样的灭门之灾,究竟是谁推就而成。 王长白等人第一次在姜梨面前沉默,也是第一次全须全尾地听完雾渺宗的故事。他觉得他们似乎走到了一处岔路口,每条路口都有不同的声音。 “师父,一定要为我们报仇啊。”这是死去弟子的声音。 “不要怕,我会为你们讨回公道。”这是陆祁阳的声音。 “天下令才是幕后主使,你们被利用,我们被灭门。”这是雾渺宗的声音。 最后一道声音原本最微弱,如今却在心里成了气候。可是雾宗如果真是被冤枉的,他们这么多年的恨是为什么? 如果雾宗是被冤枉的,那随波逐流的他们,又与罪魁祸首有何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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