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头难受,早上连起床的兴致都没有,卷着一条被子包着头,裹得跟要起坛作法似的问平灵,“你说让谁走合适?” 她决定辞掉几个伙计,缩减一下铺内的开销。 平灵原本要伺候她起床,听了这话又把支摘窗撂下了。天色昏昏沉沉,还没大亮,映在屋里也是一片不透亮的深蓝。 平灵说,“您又不给工钱,总共就是管口吃喝,白给您做工还要辞人,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她们这些人都是从小跟着她的,年纪大小不论,时间长短也不论,随便叫出一个人来,没有肯离开她的。可这些过去她不记得,她说了也没用,只能绕着圈子安抚。 “白做工也没用啊。”姜染两只手抱着被子,露出一张背信弃义的脸,“你看其忍,做饭全靠感觉走。盐多了倒水,水多了放盐,你要敢说他这菜做得寡,下回一准飘着一层油花。”他就没做过一顿能吃的饭! 平灵替其忍说情,“晚些时候我跟他说,让他好好给您做。” “不是这个话。”姜染摆手,看得比所有人都通透,“音律不全的人是因为不想好好唱吗?瞎子看不见是因为没睁眼吗?其忍不是不想好好做,是他现在的水平就是认真过后的结果。” 不仅没天赋,还胡来。 这话还真没法反驳,平灵心里认同,嘴上却不敢说,怕她真把其忍给辞了。 “还有焦与。”外面刚好传来洒扫声,姜染裹着被子下地,光着脚“蹬蹬蹬”几步蹲到凳子上,抠开窗户欠开一条小缝,示意平灵往外看。 四方院儿里,一脸小雀斑的焦与正在院外哼着曲儿扫地,这院子他一天要扫三遍,枯树都懒得掉叶了。不远处石砖上泡着一木盆衣服,他扫完就拿个小马凳坐那儿洗衣服,童换挽着袖子想帮他洗,手还没沾上水就被他喝了一嗓子,“这是你们女人该干的事吗?!” 童换憋着要发火,又听见他道,“其忍那儿还有剩饭,你去吃点,实在吃不完就偷偷倒了,回来告诉我一声,我洗碗,谁也别动我的活啊。” 姜染转过头跟平灵说,“就他爱干净!手劲儿还大,衣服都洗坏好几身儿了,他手里那件披风我还没上过身呢,昨天刚做得的,今天就洗!” 平灵说,“您先消消气,下回他再洗我说他。” 焦与有洁癖,过去出任务的时候,杀完人还给雇主洗干净了送过去。雇主买凶杀人,多半是跟对方有深仇大恨的,没几个人愿意对方干干净净的死,为就这事儿,还闹过不少口角官司。 “你再看他。”姜染示意平灵透过窗户缝儿,看路过的林令,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一句:无所事事。这一早上数他起得最晚,眼睛还犯着蒙呢,嘴先活动开了,站那儿问焦与:“你们早上吃的什么,掌柜的吃了吗?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你想听吗?” 焦与没搭理他,他就理解为非常想听,蹲在焦与边上说,“我昨天梦见我娶媳妇了,那人非常健谈,不像你们这么没趣儿,说什么都不爱接茬,跟没长嘴似的... ...” 姜染撂下窗户,“就他长嘴了!除了话多、嘴碎,他还会什么?” 他身手好,空音令林寄就是林令真名,能千里传音,百里外跟人讲一晚上故事,一声长啸就能震碎人五脏六腑,但是他确实爱跟人聊天,之前执行一个任务,跟人聊了三天三夜,被杀的人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一头碰死在石头上,说什么也不跟他唠了。 “确实都有点毛病。”平灵怕她细琢磨下去,给他们来个连根拔起一个不剩,转而问道,“您今儿穿哪身衣裳,我看日头挺好,晚些出去逛逛,心思也舒畅。” 姜染坐回床上,无甚挑拣道,“蓝色那身吧。” 平灵埋头翻箱匣,递过来的同时不忘点评,“您穿蓝色其实没有红色好看,回头焦与把那身红的洗干净了,我再伺候您穿。” 焦与洗的那身儿才是蓝色! 姜染看着面前那件水绿色小袄,面无表情地穿进一条袖子。 平灵是个视惑,详细说来就是视觉疑惑症,蓝绿不辨,红紫不分,打从伺候她起,她就没穿过一件正确颜色的衣服。 她不知道,平灵这不分颜色的毛病还误杀过好些人,之前在门里出任务,必须反覆叮嘱她,杀之前用童换给她的画像对照一下,若是单凭衣服颜色判断,一准会杀错人,江湖上有一名号叫半目,就是说她“瞎”。 这么一群人守着姜染,还真分不清谁病得更重。 姜掌柜喉咙里像吞了块铁,咽下去憋屈,吐出来又不知道砸谁,这铺子里的人她确实看谁都不大顺眼,但真想着把这些人推出去,又觉得可怜,厨子不会做饭,伙计满嘴唠叨,谁要这些人干什么? 正愁着,那头小结巴童换打月亮门里进来了,勾着手,费劲巴力跟她说了声:“来!”
第17章 天干物燥 你看过《水浒》吗?姜染眯着眼看她,就她刚才挥手那气势,再配把鬼王斧,就是李逵了。 哥哥,快去跟我砍了那厮。 这些人真是她爹留给她做棺材的?为什么一个会拿刻刀的都没有。 姜染一路瞎琢磨着,跟着童换走过一个直角长廊才明白,是要往陈家婆婆屋里去。 祖孙俩自从住到酆记就安安静静的,没给她添过任何麻烦,她拿他们当一家人,他们没她那么放得开,还是习惯敬她。 她知道这事儿得一步一步来,尤其旺儿,小小年纪就有一身卸不下来的分寸,早早等在门口,一见她来就主动解释道,“姜姐姐,我奶奶腿脚不便,有话不能到您跟前说,只能麻烦您过来一趟了。” 姜染摸摸他的头,说这有什么麻烦的,“跟我不用这么客气,知道吗?”说完端详他的脸,直言不讳地道,“怎么还是那么黑,以后少晒点儿太阳,养养脸蛋儿。” 陈家婆婆的身子骨,和旺儿的黑一直是她的心头大患,老话夸小孩儿都是说这孩子长得真白净,没有说这孩子黢黑,真好看的。她希望旺儿能在她这儿白白净净、香香软软的,可他总是没完没了的黑。 旺儿有些为难,仰着小脸说,“我以后蒙着脸出来好不好?” 小孩子会讨好人,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张笑脸,这模样看得人心疼,太早懂事的孩子都过得苦,尝过人情冷暖,知道眉眼高低,弱小的身子还没长开,便学会了顺从。 姜染说,“蒙着倒不用,戴个帽子就行了,戴帽子,像地里的稻草人,谁从你边儿上过还能吓他一下。”姜染跟他比划,逗得孩子咯咯直笑。 其实她盼着他白只是盼着他好,因为心里一直认为白胖的孩子比黑瘦的好,她脑子糊涂,只一味的突出不喜黑,好在旺儿明白她,怎么说就怎么听着。 南屋药味儿挺重,守着隆冬竟也没舍得点火炉子,姜染进去就让童换把炭盆烧起来了。她坐在床边看老太太,说,“您别一味的省,我能赚银子。” 她看陈家婆婆合眼缘,亦或是天下长辈都有一副慈爱轮廓,她总觉得曾经也有一位婆婆对她好过,她救陈家婆婆虽然是歪打正着,但是她确实喜欢老太太。 不仅喜欢,你还偷过呢。 童换在边上无声观察,她上次发疯偷了三十二个,也是这么对人嘘寒问暖的。 陈家婆婆不知道这些“典故”,解释道,“也不是省,南屋本来就不冷,您都把最暖的屋子给我住了,哪里还能冷到。”说完她换了一个商量的语气,说姑娘,“今次烦劳您过来,是有一样事想同您商量。我这个身子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能总这么闲着。过去在双山巷子住的时候,我是靠编竹筐为生的,那时便有一位常来买筐的老主顾,经常光顾生意,前几日他让旺儿捎话给我,说是有个打更的活儿想寻人接管。” “这原先的更夫是他远房的舅爷,年纪太大,熬不起夜,便不想让他做了。这不,刚巧想到我了,我就想着,再有三五十天,我就能拄得了拐杖,白天依旧做竹筐卖货,晚上上夜打更。您是慈善人,不在乎老婆子这点进项,但老婆子不能白吃白用您的,好了以后必要报您的恩呐。” 姜染接陈家婆婆进来,从来没想过让她报恩,但婆婆要做竹筐贴补,她不能拦着,这世上芸芸众生都有自己一套活法,一味阻挠反而不是真的尊重,她不能挡了婆婆的好意,但是更夫这个事儿。 她一拍大腿,乐了,“这哪儿用得着您呐!我去就行啊!”她像忽然被人塞到一桌珍馐席前,睁着一对珵亮的眼睛说,“您说的那户人家在哪儿住?更夫什么时候能不干,我打今儿晚上开始就能接这个活!” 陈家婆婆没想到打更的活还有人抢着干,连忙摆手说不行,“这寒天苦地的,怎么能让您去呢。”她哪儿舍得她受这个苦! “这有什么苦的。”姜染根本听不进去这些话,拉着婆婆的手说,“见天儿守着不成器的买卖才苦,我这铺子的生意您也瞧见了,打从张金宝从棺材里飞出去就没进过新活,我一边打更一边等生意,再没比这更好的买卖了。” 婆婆还要阻拦,她撂下句“您甭管了”,就直接拉着旺儿奔老主顾那儿去了。 这家人倒也不含糊,自从知道她收留了陈家婆婆,便不再信外头那些风言风语,拿她当个正常人似的叮嘱,什么时候上夜,什么时候回家,敲梆子的时候该说什么,都跟她讲得详详细细,最后一指衙门口,说:“这是官府的营生,您去那头招呼一声,打今儿起我就不让我舅爷去了,银子是衙门口管着发,决不会赖账。” 旺儿又转而跟她往官府去,衙门口管这营生的刚好是去过酆记的那位柳捕头,虽说之前闹了点儿不痛快,总算半个旧识,这活儿也就这么顺顺利利的接下来了。 打更这活一夜之中共分五次,戌时一更,亥时二更,每隔一个时辰报更一次,至次日寅时才能收工。中间来回起夜,亦或是干脆不睡,熬到天明,日子眼见就进腊月,风硬骨寒,正是一年之中最刮“人皮”的时候,若非为了生计,谁愿意接这种难受的活。 可这营生放到姜染身上就不同了,她快开心死了,从酉时就穿戴好了一切,眼睁睁守了一个时辰,一见更漏到时,一个猛子就扎出去了。平灵、童换跟在后头,连影子都没追上。 但是她扎出去,她也不知道要往哪儿走,手里拎着锣,另一只手拿着打,浑身上下都窜着兴奋,站在浓夜里左顾右看,还没敲更就先喊了句,“来了嗷!” 她那嗓子有点小男孩儿的音色,拔高了以后憨脆!阔在空寂寂的长街上,回荡出一种热烈又朝气蓬勃的回响,正在后宅罗汉床上倚着高枕看书的付锦衾,都被她这声气儿震得漏看了几个字。 片刻后,“憨脆”站直了身板,一慢一快,连打三次,敲响竹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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