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天下令的人要活的,三派的人若是不信,不必解释,保全自己最重要。我要你们每一个都活着离开那里,这是死令。” 这是姜梨亲口下的命令,暗客们领命而去,王常与听见了,可他转述给刘世尘他们的是——“我听见她在吩咐他们杀进剩余三派。他们的人一共分两批,先去的腰上带着天下无胜的令牌,后去的一批则用来拆穿‘阴谋’。这是她惯用的伎俩,用得多了,自然信的人也多了。” 刘世尘等人俱是一惊,才刚接受一种说法,又被另一套说辞扰乱了思维。 王长白马后炮的跺脚,“我就知道她不是好人,但是老哥哥你,不是错认她是王环衣了吗?怎么这会儿又——” “我若是不错认她,她如何会信我,又如何会听到这些真相。” 王常与换了一副模样,撩袍坐于主位,除了形象不佳,衣料抽丝,烂得像披了身头发,几乎与十年前的王常与一模一样。 刘世尘等人一直认他为首,他的话不必多,只要他信的事,他们就会信,只要他说这是真相,他们就会信这个真相。 蹲守檐上的翟四斤王沛之等人互换了一个眼神,翟四斤笑道,“姜梨带人冲进剑宗那日,不论你是什么态度,刘世尘等人都抱有怀疑,同样都是用嘴说话,王常与的份量比你重多了。可见这掌门之衔只是名头,真正稳固不变的,还是人心。” 王沛之听出翟四斤在讽刺他,他确实处处不如王常与,可王常与在位期间也没对他放过权啊。众人皆知他是不被待见的弟子,王常与去九派时带的永远是冯瞻极,他不过是他不中用的弟子,不过是哪怕站在眼前也看不见的弟子! 王沛之厌恨一切看不起他的人,但是他对着翟四斤笑了,他说您说的对,“我确实是个废物,要是没有陆令主提拔,哪有我的今日。” “你也不必自谦。”翟四斤轻蔑一笑,“你也挺努力的。” 当年若不是他毛遂自荐,他们也想不到用他。 “不过你这师父也着实厉害,若是没有他这步棋,我们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走了。一子定全局,没想到误打误撞走出一步活棋。” 翟四斤很欣赏王常与,就连一贯寡言的彭轻涤都点了点头。
第128章 阳间的债,阴间的骨 王常与这段时间忙得像只陀螺,但是他心气儿充沛,下脚有力,看着比之前还要疯上不少。 这日不知刮的哪阵邪风,正阳在头竟有秋一般的凉爽,天顶云层厚密,织成浅淡的一点阴意,正阳与它较劲一般,遮住了露头,露头了再遮住。 于称意估摸是要下雨,用过午饭便去收了衣服,王沛之坐在房中吃茶,认为这是大事发生前正常的预兆,姜梨靠坐在回廊上,与刚从三大派房里出来的王常与迎了个对脸。 “闺女,晒太阳呢?”老王头儿脚步下不停,甚至没有任何异常之态,嘴角绽开一个和蔼的笑,很像一个正常的父亲。 他招呼的自然,姜梨勾了勾嘴角。 “没晒,专门等你。” “等我?好好好。”老头儿迎着她点头,说去偏厅聊吧,“爹爹正好有话要对你说。” 姜梨未置可否,跟着他朝偏厅去。 回廊处不止姜梨一人,王常与走近才看到蹲在廊顶的严辞唳和背阴处翻绳玩儿的平灵童换,两人走行的这一路,处处都布满了嚣奇门弟子。他口中的“极儿”正在偏厅不远处的凉亭喝茶,迎着他望过来的视线,遥遥敬了一杯。 刺客们或站或坐,看似并不警觉,实则眼中暗含防备,亦是有备而来。 老头儿咋了咋舌,知道今日不会平凡。 偏厅比前庭花厅小了许多,王常与进去以后便轻车熟路地去多宝阁上翻了一包好茶,脚下没停,并未在偏厅内的茶桌茶椅有所停留,他将她引向一处小门处,那里挂着一道帘子,掀开之后是间内室,他以手示意,请姜梨入室。 姜梨对他有防备,但因所进之处与偏厅仅是一帘之隔,便也走了进去。 王常与随后进入,不知按下了什么机关,帘外石门一扣,竟“变”做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姜梨回身望向王常与,王常与只是憨笑,“人太多,爹爹想跟你说几句体己话,你别紧张,先喝茶,再聊天。” 他当真为她煮茶,内室里藏着一罐山泉水,拍掉红泥倒出来,小心滤了两道,注进茶香炉内。 “这是两心山的山泉,头场雪时埋进槐花树下,次年焕春挖出来,储在内室之中。这里阴凉,温度适中,却也不是陈年旧水,是去年的泉,今年拿来饮用,于称意藏的。我吃茶挑水,清醒以后他便引我来饮了几盏,我吃着甘甜,一共两罐,给你留了一罐。” “清醒?”姜梨在茶桌对面落座,“我以为王掌门会一直装糊涂。” “在你面前装糊涂太难,在你带来的人面前装糊涂更难。” 他专心煮茶,炉子里的炭是提前烧热的,茶炉在火上,连请她进来的时间都捏得很准。王常与不是一般人,羽西剑宗是在他手中挤进江湖门派榜第二的,没有当年那场变故,羽西剑不受重创,三大派地位都难保。 他说茶比酒好,“能静心,我之前就是太心浮气躁,不懂给旁人留余地。极儿常劝我万事留一线,我听不进这些,事后才明白,旁人的余地才是我的退路。我对旁人赶尽杀绝,也是将自己逼到山穷水尽。教女也是如此,骄纵,溺爱,娇花一般的孩子,三岁就没了娘亲,见不得她受一点委屈。” “王掌门这是要写罪己诏?”姜梨冷笑。 “我是有罪,罪在教女不严,狂妄自大,目空一切。雾渺宗就没错吗?”他平淡地看向姜梨,“杀我独女,毒我爱徒,门下弟子死伤过半,你们是受了委屈,羽西剑宗也差点被你们灭了门。如今这派中仍有当年断了手臂脚掌的孩子,仍有被挑断手筋脚筋再也无法习武的孩子,他们何错之有,要为我的一时狂妄承受你们的怒火。于是以牙还牙,我联合天下令攻山,你们灭我剑宗半数弟子,我就灭你满门。” 姜梨猛地抬起眼,那双年轻的狼目里有浓烈的恨意。 茶炉里的水滚了,蒸腾的热气在对视的眼中翻滚。 “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常与笑了一下,“雾宗被灭后,我并不快意,冯瞻极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他没了,谁能接剑宗掌门之位。我不算老,可我已经没了心气,剑宗日渐萧条,只能找了个不上不下的王沛之。他蠢得很,学的迂,心法要诀背书一般,如何能融会贯通。我看不上这废物,心里恨意更深,不知还能找谁报仇,再然后——” 他为姜梨斟了杯茶,也为自己斟了一杯。 “三十六派再受重创,来的是你嚣奇门的人,穿的是你门中刺客的衣服。”他刻意省去了中间那十年,只讲现在,“陆祁阳是江湖之主,集结三十六派剑指嚣奇更是名正言顺,偏偏你去救了,一派一派的走,一门一门的留,江湖流言四起,忽然有了新的声音,竟说天下令嫁祸,嚣奇门无辜,便是当年雾宗一战也是栽赃陷害。可是偏巧,剑宗这时出事了,你的人没来得及跑,被我那个废物徒弟抓个正着,这个时候,只要剑宗再受重创,咬死是你嫁祸天下令,局面就可逆转。” “于是你就打算应势而动,推波助澜。” “自然应是如此。”王常与吹掉茶上白雾,看着舒卷的叶片和清甘的茶汤道,“可若如此,我这十年就白疯了。若是如此,世间冤案再添一桩,我如何有脸去面对枉死的孩子,和那被冤十年的雾渺宗。” 姜梨握盏的手狠狠一紧,有那么一瞬间,就那么一瞬间,一腔酸涩直捅心头。她咬紧牙关,不肯透露情绪,依然被王常与那句被冤十年的雾渺宗冲红了眼。 他说了她最想听到的话,可是这句话,迟到了整整十年! “当年为什么不肯说这些?六百雾生弟子埋骨大雪之中,你们逼的!” 剑光迎面而出,姜梨一剑抵住王常与喉间,王常与一寸未躲,他从未奢望过她的原谅,只是想在临死之前将一切大白于天下。 他说我悔了整整十年,“孩子,这十年间我没有一天不活在痛苦之中。你今日杀我,我绝不还手,我是个将死之人,只求在此之前能从你手下偷得一点时光,为你做一些事。” 剑尖切进王常与的脖子,他知道她恨他,该恨他,如果她现在就要他的命,他可以给,任何时候都可以。 姜梨一瞬不瞬地盯着王常与,这些年她杀过太多人了,什么样的人求生,什么样的人求死,她一眼就看得出来。王常与没打算活,或者说,不怕死。 而此刻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她都不适宜在这时杀他。 “你是怎么知道雾宗是被冤枉的。”姜梨将鬼刃扣在了茶桌上。 王常与眼中满是苍凉,道出实情,“雾宗被灭以后,我就一蹶不振有了疯迹,陆祁阳亲自来派中看我,言语之间既有对我的关切也有对剑宗一门未来的担忧。我听信他的建议,传了派中最老实忠厚的王沛之为下任掌门,我传他半数功力,等他融会贯通。可这孩子是个蠢的,我见他急于求成,担心他走火入魔,便夜半来寻他。没想到,竟让我看到他在叩谢陆祁阳提携之恩!” “原来致使极儿毒发的那把“青衣”是他下的,原来夜袭剑宗的角门是他为天下令开的!原来九影剑法,翟四斤和彭轻涤照猫画虎的学了一招半式,就为让我以为环衣死于丘月集,挑起两派纷争。” “陆祁阳为什么执意拿你们做文章?”姜梨问。 “因为那时我已成就六部剑曲,羽西剑当年,可以与天下令一决雌雄。我锋芒毕露,陆祁阳却正值进入无上之境的关键时刻。升境本就是一种内耗,陆祁阳若在这时全力与我一战,就算胜了也必受大损。可那同道之约是江湖定规,即便是天下之主也必须赴约。” “而我偏偏就在那时争强好胜,在同道山脚与雾宗结下仇怨,他知我最爱极儿,最疼环衣,他们二人前后出事,我如何还有心思参加同道大会。” “六部剑曲是为剑宗极盛剑法,而你那时已是宗师,不逊于先师祖。”姜梨看了看王常与,“你那日原本可以与两金一战。” “是。”王常与点头,“可是我不敢,周太宗主乃是剑道之主,当年一人力战江湖五大高手,白衣盛雪,飒踏如风,名剑换酒。同是用剑一脉,我剑宗自称始祖,唯独不敢与她争锋。” “怕输。”姜梨道出症结。 “是。”王常与再次点头,“其实剑意至高便是洒脱二字,在乎的越少越心无旁骛,剑宗就是太在意得失,研磨多年才生就六部剑曲,比之雾宗九影还差三剑。而且那日我知自己是错了,再要纠缠便更将自己置于更加难堪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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