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派怎会难堪。”姜梨转着面前茶盏,“正邪对立,不论如何,错的都是我们。同道山一战,哪怕是我胜了冯瞻极,传出去的名声也是狠戾嗜杀。小小年纪便如此阴狠,实在应该早些除去。那日我若死在当场,所有人都会拍手叫好。” 王常与自嘲一笑,“是啊,世人觉得雾宗离经叛道,皆认它为邪门恶派,与这样的门派结下梁子,纵使全派被灭也在情理之中。可何为情,何又为理?我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自我定规。不在规矩之中便是邪,不在约束之内就是错,我们又他娘的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定义别人的活法?那天下令又是什么东西?”他情绪激动,隐隐生出疯相,这些过往不止是姜梨心中的疤,也是他心里的刺,他知道自己不宜激动,强行灌下一口热茶,稳住心神道,“我知道事情真相后,几乎立即就要与他们拚命,是与我同来的师兄于称意拦住了我,我那时已经失去了半成功力,再冲上去只是白搭一条老命。我不怕死,甚至求死,可师兄劝我,真是如此就没人能为枉死的孩子们伸冤了。于是那日开始,我就‘疯’了,不肯换衣服,不肯梳头,不吃干净的饭菜,癫狂的让所有人害怕。王沛之不敢要我剩余功力,天下令为我扣上手臂粗细的金刚铁索,我困了自己整整十年,既为赎罪也为等待一个时机。” 他看向姜梨,“我知道陆祁阳势必会除你,三十六派再次遭袭,我就知道我的机会来了。可是我怕你大开杀戒,担心当年的悲剧重演,正欲让于称意传消息给你,就收到了你营救三十六派的消息。我心稍安,专心等你。谁料王沛之再次与陆祁阳合谋,设计杀害嚣奇门弟子,于称意被他们拉去整理祭祀之物,待我在塔中听到消息时,你的人已经不在了。” “黄皮脸是被一道假消息骗进剑宗的,连我都始料未及。”姜梨摘下腰上两块令牌,天下无胜,暗主嚣奇,至于救人,她并不居功——“其实不是我,是付锦衾,老磐,还有...”她摩挲着令牌出神,“我以为这世上已经没了公理,直到听见他们为我发声,哪怕是微弱的一点。磐叔说,江湖人义字当头,他本不该卷进这场是非中,只要低个头,跟所有人一样,坐实我的恶行就可以活。但是他不肯,拚命为我抢下这块在大部分人眼中可能无足轻重的证据。还有黄皮脸,他也可以走,只因为我雾宗洗冤,一步未退。再有就是赶来的小七,一直跟着我的拂尘老道,廖掌门,甚至,刘世尘。” 她疯得太久,鬼见的多人见的少,至重入江湖才品出一些人味。 她看向王常与,“你一度不想活,我是不敢死,十年岁月簌簌而过,一张方桌,两盏茶。” “你肯信我?”王常与眼中含泪。 “我只是没想到会有这一天。” “我却是一直盼着这一天。”王常与起身跪倒,拱手正礼,“雾宗之冤缘起于剑宗,王常与咎由自取,死不足惜。十年自困,剑宗不敢奢求雾宗少主谅解,惟愿死前能为当年之事做些弥补。” 他跪地忏悔,姜梨缓慢眨眼,耳中似乎响起嘈杂之音,如冲杀而来的马蹄,那是十年前三十六派攻上雾生山的声音。 ——邪魔歪道,狂悖嗜杀。 ——杀我正派弟子,今日便灭你全宗! ——我们不听什么解释,你们也不必颠倒黑白,人是死在你雾渺宗手下的,就该由你们偿命! 那年的雾生山是人间炼狱,大雪,残尸,一地猩红。 那时为什么没等到这些话? 她看向跪在她面前的王常与,无论何时都不会忘记那段被冤的过往,“我不会原谅你。” 王常与苍凉一笑,“我知道,就连我自己也无法原谅我自己。” “可是我愿谢你。” 王常与猛地抬头,姜梨迎上他的视线,她是爱憎分明的人,恨便是恨着,厌恶便是厌恶着,对陆祁阳和三大派,她要他们的命,因为知道这些人一辈子都不会忏悔。而面对九派,她抓着手里的盏,看着面前的茶。付锦衾说得没错,她要的只是他们低头,一声认错,一个公道,以及一个昭雪于天下的真相。 “这世上难对付的从来不是对手,而是孤立无援。难说清的也不是道理,而是真相。我雾宗一门今日得你一跪,想必太师父和师父泉下有知,也算换得一丝欣慰。”她将杯中茶饮尽,“水不错,有回甘。” 王常与笑了,又哭了,那种悔恨交织的复杂情绪只有经历过的人懂,一个白头送黑发,一个颠沛整十载。 他说姜门主,“王常与的话说完了。” “你说老东西在里面跟她说什么呢,怎么一点动静都听不见?”守在边门外的翟四斤跟彭轻涤念叨。 “这是宣山石岩壁,除金刚盘龙石以外,就数此门最厚。”王常与所在的内室一共留有两扇门,一扇是边门,便于他们冲进去动手,另一扇与偏厅相连,就是他跟姜梨进去那扇。 翟四斤咋舌,“姜梨会不会一怒之下杀了王常与,这样当然最好,省得咱们动手了。可万一她跟王常与有什么合谋,故意吊我们进去,我们岂不被动?你说这老小子安排这么一扇密不透风的门,是不是有什么算计啊。” “你别忘了姜梨和王常与是什么关系,一宗之仇在身,就算王常与肯示好,姜梨会放过他吗?而且我们听不见动静,等下动起手来,旁人自然也听不见。他故意选在这个房间,就是担心会提前惊动三大派和刘世尘他们。咱们速战速决,击中要害就走,自有王沛之替我们把戏演完。内室只有姜梨和王常与二人,王常与重伤倒地,王沛之目睹‘真相’,还能出什么纰漏。” 二人身后还有四名天下令弟子看顾着前后,这些人都是陆祁阳钦点至武宫城协助彭翟二人行事的,为首弟子叫连六,原本跟翟四斤一样有顾虑,听了彭轻涤的话后跟着点头,“确实不至于,老王头儿最近没少煽动三大派和刘世尘,前有铺垫后有实证,没跑。” 彭轻涤擦着腕上金环对翟四斤说,“再熟悉一遍九影剑法,别打急了用了自家功夫,那才是最大破绽。” 翟四斤模拟了几招剑式,说放心吧。 于称意的“信号”紧随其后就到了。 翟彭二人准时冲入内室,身后另有四门众,目的就是跟彭轻涤一起牵制住姜梨。 彭翟二人是宗师境,姜梨以一敌五,王常与只剩半成功力,独自迎战翟四斤,这样的分配可以说是万无一失。可是翟四斤很快意识到不对,王常与并未如之前说好的那般一心求死,甚至功力还比之前涨了些许。 姜梨与他们盘算的也有出入,虽然各自对敌,但是关键时刻,她会保护王常与。 彭轻涤多精的人,一眼便看出了端倪,“今日这场龙门阵原来是为我二人摆的。你引我们进来,目的就是让九派的人知道天下令早就参与其中,可惜你万事算计,不知我们也有后手。天下令的人早已换上嚣奇门的衣服,将三大派和刘世尘等人管控了起来,他们就算要来,也要等王沛之冲进来后才能动作。”如此一来就造成了嚣奇门控制三大派的假象,他们只要现在把王常与杀了,这个锅就仍然是姜梨和嚣奇门背。 彭轻涤向翟四斤递去一个眼神,同时攻向王常与。 翟四斤道,“不过我倒是有些看不明白你了,老老实实跟你徒弟一样依附天下令不好吗?何必搭上这条老命。” “你们断我剑宗气运,伤我弟子无数,我若再装疯依附,岂非愧对祖宗!” “原来当年的事你已经知道了,那雾渺宗的缘故,自然也明白了?”翟四斤以剑招逼急,“那就更不能留了,也不必再等王沛之!” 他们要在九派的人到来之前解决掉王常与,姜梨自然猜得到他们的打算,双方交替对掌,彭轻涤知道四门众拦不住姜梨,可他们人数更多,极容易打乱节奏。几步看似杂乱的错位,给了彭翟二人时机。翟四斤直刺一剑,王常与本能后退,彭轻涤‘移形换影’,绕到王常与身后! 原本严丝合缝的另一扇石门正是在这时打开的,有人瞬移而至,刘世尘一袖卷住翟四斤手腕,彭翟二人惊诧一顾,看到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三大派以及九派等人。 彭轻涤心知派去管控他们的人定然已被活捉, “还不快走!” 天师冯时蕴在与他们纠缠之时假意失手,让彭轻涤脱离了自己的牵制,逼向翟四斤的玉自寒也暗中推了他们一把。 这声咬在嘴里的低叱迅速让彭翟二人清醒,抓住时机破门而逃。 王沛之不知内室另有埋伏,眼见彭翟离去,迅速带人朝内室冲进。 双方在中途其实有一个对视,王沛之以为计划得逞,对他们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表情。 彭翟二人欲言又止,满脑子都是——你他娘的还笑得出来。
第129章 我见山河多明月 “师父!!” 王沛之人未到声先至,喊得仿佛已经看到了王常与身中数剑的模样,一道角门灌入一纵弟子,姜梨抱着胳膊作壁上观,王常与正在给茶炉底下添柴,三大派并刘世尘等几大掌门正在现场,王沛之脚下一个急刹,身后弟子一个挨一个地撞成一团。 王常与看了看王沛之,再也没有任何疯态。 “是想先知道他们为什么在这里,还是想问为师为什么没被彭翟二人杀死。想知道伪装成嚣奇门的天下令门众是怎么被发现的,还是想知道,当年你联合天下令屠杀剑宗的事,有没有暴露。” “你这个畜生啊!”王长白再也控制不住愤怒,他是今时今日才知道的真相,王常与为了不暴露自己,只说让他们至偏厅等候。于诚意负责接引,是先引了他们进来,待他们听清因果才去通知的彭翟二人。 混在嚣奇门刺客中的天下令门众早被五刺客“剔除”,自他们假扮自己开始,嚣奇门刺客的袖口处就多了两金花的标识。 “那是你师妹啊,是你师父独女!还有极儿,一直视你为兄长,死的那些弟子都是跟你一起长大的师兄师弟,你怎么下得去手,啊?还有我们,我们这些眼盲心瞎的老货,就真信了你们的障眼之法,诬陷雾宗,怨恨十年,还愚忠于他陆祁阳!” 王长白气愤难挡,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 他觉得自己该死,王沛之更该死,但是王沛之显然不懂他为什么自扇,刚露出一脸:你是不是打错了的表情,就见王长白一个健步上前,挥起手掌,给了他一记大耳瓜子。 王沛之被他打得耳朵嗡嗡作响,又听刘世尘骂道,“给天下令做狗就那么舒坦?看着剑宗落寞就这么舒服?你也配做王家子孙,也配穿这一身掌门之服?” “你都不配为人!”盛鸿俨怒道。 “九派是为剑宗去雾宗讨要说法的,是因剑宗一事笃信了当年之言,雾宗一门受牵,九派受创,人家一门平白遭祸。而所有的这些,都仰仗你王沛之的推波助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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