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按有的开。”柳玄灵也不为难,坐在凳子上皱眉瞪靴子,此时赶上年令,又正值交易热络之时,非要计较也是浪费口舌。 掌柜的立马招呼伙计拿钥匙,又问他们要不要用饭。柳玄灵没开口,手下人便依照她的习惯在柜前点菜,余光里有道蜷缩在脚边的身影倒是稀奇,抱着一堆木雕无声无息的流眼泪。 柳玄灵将斗笠上的黑纱向上抬了抬,发现对方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公子,衣裳氤着水渍,像是从雨水里跑进来,又在客栈里晾到半干的。 客栈小二是个机灵货色,见玄灵出眼打量张进卿,主动介绍道,“这是从乐安来的小公子,原是来这儿卖木雕的,结果商船进水,泡化了一兜胭脂,那木雕没上漆,胭脂遇水上色,染了一片杂乱的红,他这木雕就不好卖了。” 柳玄灵听着小二的话打量木雕,有动物有人偶,细节处竟然别样精致,鼻子眼睛都刻画的活灵活现,可惜染了胭脂就像沾了血,无端添了戾气。不过这点戾气在柳玄灵眼里倒也可爱,她向来不爱正路上的东西,盯着一个染红了脑袋的胖娃人偶说,“诶,别哭了,卖我一个呗?” 柳玄灵买了张进卿两个木雕,一个胖头娃娃,一个馋嘴老饕,那东西不小,一根筷子那么高,掂在手里还挺沉,顾念成进来的时候,她正拿老饕咬胖头娃娃的脑壳。 “多大了还玩儿这些东西,人都到了吗?”顾念成长了张祥善的脸,无论何时都有一副平和模样。 柳玄灵站起来乖乖叫了声师父,说人已经安排住下了,“就等您吩咐往颖州去了。” 最近姜梨失踪的小酆山传出点消息,有人看见五傻带着她往南边去了,说这话的人是江湖上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无意路过小酆山,差点被那场乱战吓死,缓了好几个月,好不容易从恐惧中走出来,又遇上山月派寻人。 他们悬赏缉拿姜梨,人像地点都符合他的所见所闻,财推人走,就跑出来报了信儿。 “可靠吗?”顾念成眉头紧锁,在她对面坐下来。 “说不准,就算有误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您这位门主丢得太离奇,再这么大海捞针下去,都要跑到关外去寻了。” 门里没了主事,他这个当长老的不急着贪权,反而比门众还要操心她的下落,柳玄灵没再当面质疑他的决定,他说要找,她就动她的人帮他找。 “真是师父的好徒弟。”顾念成意味深长地看向柳玄灵,“可惜马还没死,你就心急起来。弩山派的格杀令是你下的吧?” 她私下里那些小动作,她不说他也有法子知道,他要活的,她偏要逆风而行! 柳玄灵轻咬下唇,知道他会动怒,心里却没惧意,“山月派掌教下了命令,谁先拿到姜梨人头谁就是下一任掌教,我背地里虽是您徒弟,面上却是山月派弟子,既有机会坐上高位,怎会不动心,再者,徒儿若为掌教,师父不也受益?” “荒唐!” 顾念成一掌拍向扶手,在地上震出一道气浪,柳玄灵不敢抵挡,倒退一步扣住身后桌案。胖头娃娃和馋嘴老饕孤零零落到地上,翻了个底面朝天。 柳玄灵捂住心口,顾念成又缓和了神色。他这人做惯了好人,里外装了七年,在自己徒弟面前也不肯暴露真心,柳玄灵知他所思所想,为他做刀做刃,看似是她割血吃肉,实则全是遂他的心。 他收她为徒,却将她送到山月派做弟子,本来就是想两头通吃! 顾念成叹了口气,“你太年轻,有些事情并不像你想像那般简单。” 柳玄灵习以为常地站稳,“师父教训的是。” 她是被他养大的,他教她对所有人都狠,唯独要对他忠诚。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因为他是她唯一的亲人。 “没伤着吧?”顾念成面带关切地起身,顺带为她拾起地上的木雕,那东西上沾着胭脂,他起初也以为是血迹,不免认真看了两眼,忽然顿住了视线。 “这东西你从哪儿来的?!” 木雕上的两金花震动了顾念成的心神,这样东西是姜梨常做的标记,她喜欢拿它做召集令,喜欢用剑尖描画它的痕迹,他仿佛凭空看见一道影子,在只留一盏孤灯的大殿上,投下一道寒凉的视线。 柳玄灵不认识两金花,但她猜测这样东西一定跟姜梨有关。 “卖东西的人跟我们住同一间客栈,徒儿现在就去查。” “慢着。”顾念成叫住她,叮嘱道,“谨慎些,问准了。” “是。” 天色已至日昳,正是歇晌小憩时刻,柳玄灵没在客栈内寻到张进卿,起手敲醒了卷在柜台上打盹的伙计,她说,“上午蹲在楼下卖木雕的哭包去哪儿了?我还想找他买几只木雕。” 张进卿在客栈里算得上一位“人物”,因为能够从早哭到晌午,所以很容易给人留下记忆。 小二揉着眼睛说他啊,“应该是去瓷窑求漆料去了,有人给他出了个主意,说是把木雕漆上颜色,能遮上面的胭脂。” “这里有几家瓷窑?”柳玄灵问。 “就一家。”小二给她指了条道,柳玄灵赏了他一块儿碎银子,倒不急着走了,站定了问,“你之前说他是从乐安来的?” “没错。”小二有了赏钱,嘴自然更为慇勤,“他是跟他叔叔伯伯一块儿过来的,往年都是长辈来此卖货,乐安张家,常年都在我们这儿落脚。今年多带来的这位,据说是张员外的么子,一看就没在外面遭过罪,一点小事儿就哭成那样。” “除了他以外,还有旁的生面孔没有?” 小二短暂回忆,“那倒不曾见到,跑生意的不爱用生人,钱多货多,一个见财起意命就没了,他们家一贯是那几个人,船工伙计都不曾换过。” “你都见过?” “这个错不了,我们做小本买卖的,最熟的就是记人。” 柳玄灵心里有数了,反而不再寻人,单是对伙计说,“若他回来,请他到天字房来寻我,就说他那些红红艳艳的木雕,我全买了。” 窑厂的漆液贵得骇人,张进卿跟人谈不拢价钱,未过多时便失魂落魄地回来了。小二朝楼上给他指了个方向,说是有大买主要买他的木雕,他涉世不深,只当是天降横财,托着一大袋木雕就冲了过去。 天字房内,等待他的是一位长者和一位姑娘,长者面相挺和善,就是衣着颜色与年纪不大相称,姑娘则是一如之前戴着斗笠,五官形貌捂得相当严实,只有声音飘出来。她自称是老者侄女,来自商族扎堆的大长驿顾家,世代经营木雕生意。张进卿入世不深,生怕在大商面前漏怯,只顾点头拱手。 “失敬。” “公子客气,同是行商卖货,哪有大小之分。”柳玄灵十分客气,细听下来没一句废话,全部是在打快船,她说,“公子那些木雕,三十两银子愿意全卖给我们吗?” 张进卿被动点头。 “自然是愿意的。” “除此之外我们还想再定制一批木雕,不知公子可愿与我们再做一笔生意。” 那自然也是愿意的。 张进卿再点头。 “只是不知做木雕的师父是否赶得及工期,我们要的急,一百只木雕半个月就要出货。” 张进卿以为长驿大商都是这般长驱直入,生怕生意落了空,忙说,“能出,她手快,素日除了打更便是做木雕。” 打更? 一直不曾言语的老者接言道,“这位木雕师傅,莫非是位老者?” “不是,不是。”张进卿摆手,“是个姑娘,年纪跟我差不多大,本门营生是开棺材铺的,只是我们那里总不死人,唯一出的一桩生意就是发送我爹。她那铺子不进钱,上下五个伙计,还有老人孩子要养,就去官府那儿接了打更的活。木雕是闲暇做的,但是手快,也巧,除了有点疯疯癫癫的,没什么大毛病。您这五十只木雕交给她,准能按期交货。” 张进卿心肠热,自己赚了钱,便想让姜染也能赚上。不待对方多问,便将酆记的情况里里外外介绍了一遍。 顾念成五指微曲,心里已经打了几个颠簸,五个伙计、老人孩子、疯疯癫癫... ... 他示意张进卿落座,温声道,“怎么个疯癫法?不会做到一半就不做了吧?我们等货进京,是要做大买卖的。” 张进卿说,“那不会,她就是说话直楞,脾气一般,对谁都凶,其他时候都算正常。” 顾念成摩挲着其中一只木雕,故意道,“大抵手艺好的师傅都有些怪脾气。老朽听闻木雕行里有一门白姓师傅极擅做人偶,不知这位师傅是不是出自这一脉。” “白姓?”张进卿摇头,“她不姓白,姓姜。”
第34章 乐安城的小年夜 腊月二十三是“忙年”,按年历算,打从今日开始到三十便算正式进了年月了。二十三开头要扫屋,院子里的落叶要扫净,桌面上的细尘要擦洗,这里头有几句话的讲究叫:家宅透亮,穷神不来,招牌明亮,衰神自退。 全打扫完就是祭灶,这是今天最大的事,灶台东面要供上灶王爷神相,底下摆上瓜糖,麻糖,小锅麦芽,灶王爷吃后嘴甜,上天覆命时就会只讲各家的好事。 这是劳苦百姓种在心里的小愿望,希望衣食有余,盼望福寿安康。 姜染寅时收更,卯时就从床上爬起来了。她不知道随手做下的木雕已经给她招来了隐患,更不知道自己那点儿疯癫的“奇人异事”,已经通过张进卿殷切朴实的破嘴,传达到了某位“旧相识”的耳朵里。 她只是一心过年,一心想把灶王爷伺候好。因为每年太师父和师父都会从这一天开始为他们张罗过年,今年她们没在身边,自然就是由她当这个大家长。她以为她们还在,或者说,相信她们还在,她是少主,是上面有长辈的人,这是她心里不肯翻开,也没办法翻开的一页。 平灵照旧起得最早,翻箱倒柜地要给她穿“鲜艳”衣裳,她说什么都不要,自顾自投身到衣匣里,翻出一套锦鲤映月的袄裙,平灵急得跺脚,说,“哪有小年穿蓝色的!”姜染也不管她,自己给自己穿衣服,自己给自己梳头,她那衣服分明是赤桃色的料子,比绛色浅一点,比正红又少些庄重,正适合小年穿。 拢手在头上抓了只元宝髻,束发的本事不如平灵,但是她心急,人家都说越早扫院子越好,手还在头上忙碌插钗,脚已经走出去了,站在院子里喊,“扫衰神了!赶紧起,赶紧起!” 鬓角碎发梳不上去,差点把平灵急死,一个劲儿在她身后追。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抱着头摸了一圈,稍微有点歪,其他都挺好,说什么也不肯再重梳。剩下几个陆续起床,旺儿先奔出来的,拱着手说,“姐姐过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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