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妇!背地里说我坏话,不让你跟我走动,还抢我的糖瓜!” 没人了,她反倒骂出来了,一看就拼了全力,头一次坐在地上吭哧吭哧地喘气。 付阁主没这么拖过一个大活人,敞着腿在她身边坐下,看了姜染许久,从鼻子里呼出一口长气,“有你这么当自家人骂自家人的?” 他当时也是蒙了,听说她跟他姐打起来了就使劲跑,这会儿回头想想,真是说不出的滋味。 半大小子的时候都没干过这么不体统的事儿。不会飞吗?轻功呢,内力呢?生跑? 真是糊涂透了。 “我这叫一碗水端平,我要是有个哥哥这么混,也随你骂。”姜染那气儿刚喘匀,说话时扯动嘴角才觉出疼来,呲了下牙。 她那点内力经不起久耗,简单说来就是一口盛水的浅碗,饮尽便竭了。 付锦衾眉心收得很紧,要不是她脸上有伤,想把这人使劲儿揉搓一顿。 “你跟她动什么手。”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内力三成都不足吗? “新仇旧恨还管为什么?”姜染莫名。 可把你能耐坏了。 付锦衾沉着脸没理她,一只手捻扣子,修长手指攀在领缘上,穿的是件月白瑞兽纹圆领袍,姜染偏过头细看才发现他领口的扣子松了。前襟开了大半,估计是之前拖她时被她挣掉的。她跃跃欲试地想帮他系,可惜挣开的不多,手刚搭过去就系完。 这虎狼似的崽子也不知道从哪座山上下来的,一眼看不住就闹事,“四肢”还没恢复齐全就跟谁都敢干一架,非得关铁笼子里拴上才能安生? 扣好了才面向她。 “疼不疼?” 她见他生气了,气焰倒是消去一点。 “不疼。” “疼你也不知道喊!” 付瑶下手没轻重,姜染手脸各处都有伤,他大致看了一遍,抽出一只方帕,替她擦脸上的血。 她由着他摆弄,嘴里咕哝着,“谁让她不让你跟我玩儿的。” 最气的还是这一样,说到恨处从怀里翻出一块白糖糕,皱着脸一口接一口的咬着吃。 付锦衾擦血的手一顿。 “你哪儿来的白糖糕?”她不是去买糖瓜的吗? 姜染囫囵吞枣的吃,说不知道,“可能刚才打架的时候掉袖筒里的。”琵琶袖“攒货”,半个口袋似的,打翻的摊子各式各样都有,她说,“我右边袖子里还跌进只包子,你吃不吃,我分你一半。” 他沉着脸连她手里那块儿一起拿下来,要不是担心养成某种不好的习惯,甚至想把她嘴里那口也抠出来! 能看得见的地方都没大伤,看不见的他也不便细看,擦净了血便没再管了。他身上没带药,蹙着眉思索给她用什么药好,金创肯定少不了,主骨草,龙舍丹,还得再下几副消肿的方子,里外都得调理,小伤也得养十天半月。 他操的心,不说出来旁人永远无法知晓。 太阳在树下剪出一堆碎影,连带两人的影子一起圈入其中,付锦衾的衣角被风掀动,打在姜染的袖子上,像主动伸来的手。那料子流光飞影,细看之下是月白缎子的底子织了水云暗纹,她鬼使神差地抓住了,慢慢回过味来,发现付锦衾已经很久不曾这般跟她“置气”了。 置气好,置气的才不是外人。 她向他身边挪了挪,手没松,甚至孩子气地准备将两人的袖子系在一起,打成一个结。 他知道她这些小动作,视线落在纠缠的衣角上,声音却仿佛游离天外。 “不是付瑶,是我自己要收心。” 付瑶的顾虑有理,也得他愿意听才行,他比所有人都清醒,都懂得趋利避害,只有在她这里他放不下,所以才让一切变得复杂。 姜染打结的手停住了,微微绞着衣料,“为什么要收心。” 心到了哪里要收回来。 他好笑似的看看他,眸色幽幽,勾子似的定在她脸上。 “你不知道在哪儿吗?” 这一眼简直像是在人心上啄了一口,又疼又痒!他要拆开说话,山中雾散,是要她还回来,还是就此给她。 “你知道你是谁吗?”付锦衾再问。 姜染不知道如何开口,付锦衾却笑了。 他又是谁呢? 一个看似逍遥恣意的点心铺掌柜,终其一生都要守护一样死物,他这类人不能有朋友,不能有知己,不能有敌人,既要防着外人,也要防着自己人。假图之争只是冰川一角,即便毁去所有,也断不去那些张牙舞爪的念头。他注定要在这种风雨欲来里颠簸一生。而她又比他好过多少,一个在天下令手里跌跌撞撞捡回一条命的孩子,一个身负雾渺宗灭门之仇的孩子,醒了以后会去做什么。 她要的是这天地逆转,而他要的却是粉饰太平。 付锦衾忽然好奇一件事,“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当然知道!”只有这个问题,是她能够毫不犹豫给出答案的,“我爱拈花弄月,喜欢出挑脸孔,唯独对你不同。我有垂涎之心,亲近之意,不止于欣赏。我不再看林令洗澡,不端详那些花红柳绿,我还拒绝了张进卿。” “张进卿?” 她在他脸上看到一句话。 他也配! 姜染咧着嘴笑了。 你说喜欢一个人有多难?要在万千众生里寻出最合眼缘,最合心意的那一个,你不知道他在哪座城池,亦不知道擦身而过是否就是错过。 你说喜欢一个人又有多容易?只要找到了,便是桀骜轻狂喜欢,纵性儿撩人喜欢,甚至这双眼睛看人时拿捏的分寸,都恰到好处。 她知道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可是偏巧喜欢他的复杂。 佛前一缕松竹香,既有菩萨相,也有恶鬼相,一人生为两面佛,一手为生,一手为杀!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他还将是她未来不得不破的一道门,现在所有的甜都是未来苦涩的追忆,可若事事都有先知,便没那么多曾经的故事了。 她嗅他身上淡淡的松木味儿,为了证明之前那些话属实,还从怀里掏出一只荷包。她想留他的心,在她还能简简单单的时候。 她说,“我看那些话本子上女子向男子表达爱意,都爱送些亲手制的小物。钗子、帕子、荷包、头发。” “那叫青丝,”付锦衾忍不住打断,“青丝同情丝,这才是这样东西的真意。” “青丝。”她顺着他说,“反正都是头发,我觉得怪渗人的,钗子我不常戴,帕子一般用来擦嘴,就给你绣了只荷包。”说着展开给他看那针脚——“这是一对鸿雁。” 他纵使前一刻在她眼中看到了浓深的爱意,此刻也觉得她在唬二傻子。 所谓的荷包上面目前只有两颗豆,她大范围地在上面比了一圈,告诉他,“这是眼睛,之后会有头,身子,以及山水。” 付锦衾还给她,“绣多久了?” “接上打更的活就开始绣了。” 三个月,就绣两颗豆。 她那一百多只木雕都比这绣活先成的。 她看他面露嫌弃,语重心长道,“不得先赚钱吗?养家糊口在先,风花雪月在后,荷包贵在心意,木雕才能卖钱,而且你这个是慢工,慢工才能出细活儿,你看那大殿上宝相庄严的雕像,哪一尊不是花去数年时间雕琢而成。” “你还真是对我挺好的。”他夸得漫不经心,起身拉她,她却不肯伸手。她跟他呆不够,这次回去了,下回还什么时候能这么坐在一块儿聊天? 她说你抱我回去吧,“我刚那点儿劲儿全用在跟你姐打架上了。” 你是立了什么大功吗? 付锦衾将她从头打量到脚,皮外伤不少,不知道腿伤着没有,难得好脾气了一次,“我扶你走。” “扶不是也要用腿么,我脚上连双鞋都没有了。”她耍赖。当着他的面把鞋脱下来,做了一个拉弓,两双鞋破空而去,乘风破浪一般摔进雪坑里。 眼前只剩下一双穿着罗袜的小脚,一只叠到另一只上,还动了动脚趾。 付阁主半恼非恼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声笑,她倒是从头到尾都坦荡,仿佛扔鞋那事儿不是她干的。 真当他是好拿捏的人了。 他的脾气不容她这么使性儿,一声不响地扔下她往前走,她知道他恼了,歪着头看那背影。 心说你看,恶人自有恶人磨,遇上这么一位脸酸的主儿,实在不肯抱可以打商量呀,她把鞋捡回来不是也行? 她在鞋和追他之间犹豫了一下,开始顺着他的脚印,垂头丧气地跟在他身后走。 枯枝碎石藏在厚雪之下,走两步就要停一停。三九寒月的天儿,地上冰碴子硌在靴底尚有不小的硬度,遑论一双单薄罗袜,几十步之后,他终是在半路上停下了。 “上来。”他半蹲下来,抱着总归不妥,他背着她走。 她看着他的后背,心里想得却是,这样的人应该没对谁弯过腰吧。这个背影又让她觉得说不出的熟悉,好像在她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太师父就这么背过她,心里有处地方在发热,翘着脚伏上来,欢天喜地地一纵,像投身到了蜜罐里,哪儿哪儿都是香甜。 “付锦衾。”她挨着他说话,两只手攀上来,像个扎扎实实的拥抱。 “嗯?”他轻哼,稳稳起身。 “咱们隔壁那条街的王家大哥对他媳妇也像你对我这么好,可惜他家那个婆子太恶,非说生不出孩子的女人要不得,说她犯了七出之条,逼着儿子休妻,你说生不出孩子是女人的事儿吗?” 付锦衾没说话,她就接着这个话在他耳朵边念叨。 “我要是王家媳妇我就不走,她要是欺负我,我就跟她干,这世上人人都只活一次,凭什么受这莫名其妙的委屈。可惜她那丈夫也拿不起事,他娘没完没了的闹腾,他就跟他媳妇和离了。” 和离跟休妻其实没太大区别,前者类似放妻书,意为无法和平相处,听着不像休妻那么难听,可被放回母家的女子,依然是颜面尽失。 她说,“你以后会这样吗?” 他脚步微顿,说,“不会。” 不想承认被她一连串的丈夫妻子问乱了心。 “我也觉得你不会,你跟他们都不一样。你知道老陈家那个弟弟跟哥哥打起来了吗?” “哪个老陈家?” “就是同香阁的那个掌柜,他们家厨子被他哥哥高价挖过去了,厨子的饭菜,店铺的招牌,闹到最后就是一个财字。” 这人疯劲儿一上来,话就跟头发丝那么密,一嘴市井家常,说到激动时,两只小脚还在他胳膊腕儿那儿踢踏。可就是这么一嘴家常,无声无息地将人牵在了手里,仿佛他们是茶余饭后的一对小夫小妻,仿佛这座寡淡至极的乐安城,都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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