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好好驶着,扶风忽然喊道:“公子小姐坐稳了!”话音落地,车厢猛地一晃,朝前陡然快了起来。 秦霄脸色一变,撩开车帘往后回看,后面是一队侍卫,约莫十余人,各个腰间都挎着长刀,纵马追在后面。 笃笃马蹄声越逼越近,马车眼看就要落了下风,秦霄坐回来,急道:“姐姐,马车跑不过他们,我们换下衣裳,扶风哥哥护着你乘马先走。” 扶风在外头也觉出不好,拔剑要砍断马车上的栓绳,“小姐公子,你们骑这匹马先走,我拦住他们。” 这两人前话赶着后话,说完各自就要动作,秦霁一面按住秦霄半解的裙衫,一面道:“扶风,你只如先前赶车即可,慢一些,我头快晃晕了。” “可后面那些人都是……” 扶风尚有犹疑,然而对上身后明亮的眼睛,他改了口。 “好” 车厢里,秦霄重新系上裙带,“姐姐,我看见后面骑马的人里有一个穿着喜服,他是个讲理的人么?可会放你走?” 虽说爹爹现在官复原职,拐带官家女子按律法可判重罪,可他们现在远在黎州,势单力薄,这帮人若是不守王法,吃亏的总是他们。 秦霄想了想,又说:“若是他们非要带姐姐走也不怕,我跟你一起,让扶风哥哥去搬救兵。” 秦霁托腮,还未答一字,两侧便踏过阵阵马蹄。接连几处吁声过后,他们的马车被团团围住,停了下来。 扶风紧盯着面前那身穿喜服的男子,见他还要走近,蹭一声拔出腰间长剑直指过去。 剑鞘抽空的瞬间,周围声声清脆的剑鸣紧跟而上,扶风颈侧围上了一圈刃光,手上剑锋却是一寸未退,依旧指着对面。 陆迢从始至终只看着马车,脚步未停,丝毫未有避让之意。 剑刃离他越来越近,赵望见状,剑锋直接贴上扶风脖颈,厉声警告,“把剑放下!” 扶风置若罔闻,手上迸出的青筋透出杀气。 “住手。”剑拔弩张之时,车厢一道女声传出,青布帘子跟着动了动。 陆迢抬手,一众侍卫收剑入鞘,往后退开十数步,背过身去。扶风怕误伤身后之人,也收了剑。 青布帘打里边掀开,陆迢望过去,却见下来的人头顶双丫髻,一身桃粉撒花褶间裙,抬起脸却是与这一身娇俏全然违和的沉色面庞。 秦霄不曾见过陆迢,也不知这人就是秦霁刚刚问起的陆大人。对上他灼灼的视线,拧起了眉,一时不放心把秦霁一人留在马车上。 身后传来轻声催促,秦霄无奈,走到陆迢跟前,合手行礼,“大人,我姐姐请你上去说话。” 穿着打扮虽然古怪,但举止斯文端正,是个风度少年。 陆迢颔首,与他错身之时,蓦地听这少年咬牙说道:“不许对我姐姐放肆。” 陆迢侧首,才发现他眼睛有些肿,应是哭过一场。并不应这话,只淡淡收回视线,撩开车帘。 秦霁端坐在里面等他。 她今日一早便被拉起来打扮,换上了繁复的喜服,又是画眉,又是上胭脂。打扮出来的人儿面如桃瓣,目若秋波,姣好脸蛋被未簪钗冠的一头乌发衬着,越发惹人心意频动。 早在榴园,陆迢便想过秦霁穿嫁衣的模样,然而想了那么多回,都不及今日一见。 对上那双眼睛,只片刻,陆迢便知她记起来了。 他明知今日一切都是假的,也知他弟弟找来了黎州,可在何府外听说她不见了,心内依旧急如火烧。 陆迢心里终是存着一丝侥幸,想趁秦霁失忆换一个合适的开始,可还是差了一步。 她记起来了。 秦霁认准的事情,不会轻易回头。今日追到这里,已经失了分寸。 他怔在原处,久久没动,秦霁抬手替他掀起帘子,陆迢才回神上了马车。 他与她相对而坐,想要说些什么,喉间却如哽住,无从说起。 秦霁放下车帘,想这人应是追了一路,身上的喜服多出道道皱褶,额上挂着层层细汗,陆迢少有这样不体面的时候。 她新取一条干净帕子,叠起一角替他擦汗。 秦霁的动作轻柔,擦的也仔细,绸帕点在额头,像被猫尾轻轻扫过,还带着她袖角的浅香。 他们离得很近,陆迢抬眼就能看见她细密的长睫往上卷起。她擦完将要坐回,他握住她的手腕。 “秦霁。” 喉结上下滚动,声音透着低哑的磁性,像被沙砾磨碾过一番,乍一听,带了恳求的意味。 求什么呢? 手里的帕子落了下去,秦霁攥紧拳心,默默看着他。短暂一阵对视,陆迢松了手。 秦霁在他对面坐下,唇角翘起一个浅笑,如释重负般舒了一口气。 “好险,差点就要嫁给你了。” 穿着喜服的姑娘眼波似水,一如当日情意绵绵送他出门的时候。可说出来的话偏偏无比扎心,跟淬过毒似的。 陆迢嗤了声,暗嘲自己不自量力,什么都没准备就来接她的刀子。 “今日本也不能当真。”他佯作轻松无事的口吻,“现在要回去了?” “嗯。” “黎州离京城太远,你们姐弟上路多有不便,过几日我送你们。” “不必。”秦霁应得很快。“陆迢,有些事我要与你说清楚。” 被拒绝完全在意料之中,陆迢摩挲着手上的扳指,“你说。” “听秦霄说你高升了,现住在京城。那我们以后——” 听她提起以后,陆迢一顿,抬起眼皮。秦霁也顿在这里,渐渐敛起眸中笑意,再抬眸时换上一副认真的神情。 “我们以后不要再有牵扯,就当是好聚好散,以前那些就一笔勾销,行么?” 话音落地,陆迢一阵长久的沉默。 “没有别的话了?”他艰涩开口。 “没有。”秦霁如实道。若是今日没被拦住,她连这几句话也不会和他说。 陆迢亦从她的回答中知晓这点,偏首望向车轩,“明后两日有雨,不宜行船。” 他拾帘下了马车。
第113章 黎州,陆迢的住所。 已经入夜,卧房正亮着灯烛,烛光投在窗纸上,金箔剪的双喜字样贴在四处,反出灿灿耀耀的光。 原是院子里一派喜气,可赵望端了刚熬好的药站在外边,只感到阵阵冷清。 今日原该是大爷和姑娘新婚的日子,虽说只花几日作戏,但这院子里里外外,每一处都是按照新婚的规矩装点。 三日的功夫,却连姑娘的影子都没等到。今日打外面一回来,大爷便摔门进了屋,直到此时也没传出任何动静。 赵望在房门外犹豫良久,抬手敲响了门环。 “进来。” 里面的声音一如平时,赵望松了口气,推门进屋。 “大爷,这是刚熬好的药,您趁热喝。” 陆迢已经换了一身牙白缎面宝格纹长衫,端坐在临窗的小案前,屈指敲了敲楠木案面。 赵望将药放上去,陆迢喝完,问道:“替何家交涉的人如何了?” “燕王的这位远亲急功近利,他这趟本想带姑娘去……这次没成,因着何家失信,张了不小的口,要两千两,咱们的人给了钱,他没再起疑心。”赵望又补充道:“咱们派过去的人都是生面孔,不曾与燕王打过交道。” 大爷明面上不曾与燕王起过冲突,可近年这一桩桩的事情,多少漏了些口风出来,两人私底下也算是结了怨。 过来江省,大爷没有大张旗鼓,缘故之一就是为了避开燕王的风头。此次为了何家的事过去交涉,虽然只是燕王的一个远亲,也不得不小心应付,故而让对方有机会敲上一笔。 陆迢神色淡淡,“燕王的人未必没有察觉,去收拾行李,留一个人看着何家随时报信,明日离开黎州。” 赵望一愣怔,一想也是,今日闹出的动静可不小。随即拱手应声,退出了屋内。 卧房中重新回归寂静,漆金缠枝花灯架上的红烛已经挥去一半,剩下的一半还在火芯的炙烤中煎熬。 听到门外脚步声远去,陆迢面色才缓缓沉了下来。移步去到屏风后头,八尺高的木楎上挂着他今日穿的那套喜服。 这是当年在金陵备下的,绣娘在花纹上费了不少巧思。乍一眼不见稀奇,只要一对新人站在一起,两人衣裳上的连理枝纹绣便能相连,合为一簇。 陆迢伸手抚过,只觉上面微微凸起的花纹有些刺手。 她今日便是穿着与之一对的喜服,与他说好聚好散,一笔勾销。 说完这样冷冰冰的话,甚至还要问一句行么? 简单直白的两个字,没绕一点弯路就问了出来。 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却叫陆迢如鲠在喉,答不出来,唯有胸口滚过一阵炽烫,叫他难受到现在。 她不在的这三年,他尚且做不到放下,如今她回来了,他又如何能轻易作罢? 不时没想过,而是做不到。 * 与陆迢分说清楚之后,马车便离了路口,驶到渡口附近,已是黄昏时分。 秦霁三人找了客栈落脚,在掌柜的簿子上开了两间房,秦霁一间,秦霄和扶风一间。 晚上,秦霁留秦霄在房内用晚饭,饭后,将这三年家里发生的事粗略问了一通。 “那师父呢?你与他一同留在南边,现在师父在哪儿?” “师父留在金陵,这次过来,只有我与扶风哥哥。”秦霄喝下一盏茶。稍稍解渴后又道:“姐姐,我找到你的事还没告诉爹爹,你可要给他写信?明日一起送去镖局。” “要报平安的,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屋歇息。” “哦——”秦霄拖长尾音。 一旁的烛火暗了下来,秦霁拿起铜簪去拨灯芯。余光里秦霄一动未动,坐在原处。抬眼瞥过去,发现他满脸都是欲言又止。 “怎么了?” “姐姐,今日那个要同你成亲的人究竟是谁?听他说话还有几分京城口音,以后不会再见到他吧?” 这个问题来的猝不及防,秦霁一怔,错手掉了铜簪。 “他是……”秦霁试了几回,才说出口,“他是我以前的一个朋友,今日的婚事是假的。” 秦霄望一眼桌上的簪子,半信半疑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秦霁清咳两声,认真叮嘱,“今日我和他的事情,不许告诉别人。爹爹也不行,记住了么?” “……” 只犹豫一会儿,秦霁的份量便占了上风,秦霄再度点头。“姐姐放心,你既然不想,我什么不会说的。” 秦霁送他出了门,梳洗过后,屋内的灯烛又暗上一截。 床上整齐叠放着一件嫁衣,今日一踏进客房,她便换下了这件朱红色的繁复裙衫,放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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