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事情还历历在目,秦霁拉着帘帐,怔在了原地。 和陆迢的事情,她不想再让别人知道。那是她不光彩的一段过去,回忆里横落一点的污迹。 自始自终,秦霁就没打算带着这样的关系离开金陵。 只是……他是怎么想的? 马车上,陆迢还没回答自己就走了。 秦霁抱起嫁衣,尚在发怔的空当,瓦檐落上淅淅沥沥的声响。 走到窗边,丝丝凉意铺面而来,外面下起了雨。她忽然想起来,陆迢并不是一句话都没回。 他说——“明后两日有雨,不宜行船。” 这是应,还是不应? 半晌过去,秦霁倏地发现自己竟花了这样长的时间去想陆迢,一时觉得浪费又心堵,抬手关上了窗。 第二日,小雨变成大雨,雨势瓢泼。秦霁未能启程,暂留在客栈。 瓢泼雨幕下,却有一辆马车顶雨而行。 秦霁在客栈下边听旁人议论这件事,全没上心。世上事何其多,有一两人着急并不奇怪。 回到客房,她推开临街那面墙上的支摘窗透气,不意低头就看到旁人口中的那辆马车。 车厢四面裹着油绢,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有车轩处空着,竹帘半卷,从里面漏出一阙暗影。 马车很快驶过这条街,车后跟着的两道水花随之消失在街角,秦霁站在窗边,缓缓舒了一口气。 * 马车里,密密斜雨飘进车轩,沾湿了陆迢半边下裳。葭灰的杭绸被雨浸过之后,变成了鸦青色,微微有些发闷。 转过街角,陆迢放下竹帘。竹帘碰上车轩,轻微一声响,马车驶得快了起来,在雨幕中掀出一道白浪。 不久,就有马蹄笃笃踏过白浪经过的地方。头戴雨苙的瘦长男人望着前边将要在视野内消失的马车,咬咬牙,挥鞭跟了上去。 出了城,马车走上山路,赵望拉紧缰绳,低声问道:“大爷,后面的人如何处置?” “按原定的路走,让他跟着。” 赵望闻言不再去管身后,定下心继续赶马。如大爷昨夜所料,燕王的人果然对他们有所察觉,今日一早,宅子外便围守了几个耳目。 但这事儿,赵望私心觉着,未必是燕王那边有多敏锐,而是……而是昨日大爷没娶到人的事实在是出了名,这个出名程度,说是名声尽毁也不为过。 比当初金陵风传大爷收了花娘做外室的事情还要传得深远,也不知那事是谁嘴碎,到现在大爷都没能洗清。幸好这回出来用的是假名,不然大爷可真是英节难保了。 陆迢坐在车厢内,尚且不知有人为自己操了这么一圈心。 手里书卷翻完一半,他抬帘望向外边,深秋的山野漫黄一片,在雨中发散着濛濛雾气。 已经出了黎州地界。 此次来江省巡查,圣上给的时日宽松,暗卫这些日在其余几州探查得来的密信存放在对侧坐席上的木匣里,昨夜尽数看完,没有几件要紧事。 即便如此,路上也赶不上她了。 雨丝渐细,陆迢揉起了眉心。他原本想的多好,把秦霁先娶回来,在此处待上几日。等他办完了江省的事情再送她回京,亦是顺路。 如何不算一个好的开始? 可是晚了一点。 偏偏晚了一点。 天知道昨日在马车上他有多想带她走,到底是忍了下来。 事缓则圆,不能急于一时,惹恼秦霁只会得不偿失。 陆迢一遍遍提醒自己。 * 两个月后,巡查江省的事宜结束,陆迢回到京城。 京城的雪早,下过一场又一场,遍布整个冬日。陆迢的马车行到城外,天上地下,满目皆是皑皑白雪。车辕在雪面滚过,轧出来两道深深的辄印,能陷进半只靴子。 马车特意绕路经过了永昌坊,行至路宽处,陆迢掀帘,只见那间宅邸已经换上秦府的门匾,从外看去如旧庄严古朴。 又往下扫了一眼,台阶上干干净净,未有积雪。 陆迢一顿,接着目光便扫到了停在侧门的马车。 果然有客。 已近酉时,这个时候只怕还要留人一起用饭。就不知是谁,能在秦家留到这个时候? 行过永昌坊,陆迢叫停马车,招来暗卫吩咐一番。 两个时辰后,暗卫带着消息进了主房。陆迢正对著书案临字,头也没抬,“说。” 暗卫道:“回大爷,今日上秦府做客的人是李思言李大人。” “他几时走的?” “就在刚刚。”暗卫拱手道:“秦大人亲自送他出的门。” 陆迢手上停顿片刻,仍是心平气和的神态,“出去吧,明日找司午领赏。” 暗卫一喜,连忙退了出去。 房门从外合上后,陆迢方搁下笔,上半张纸的字遒劲有神,笔锋凌厉,与之相对,下半张犹如铺开了一团浓墨,几乎辨不清字形。 陆迢目光停落在一侧木匣里的纸张上,盯了半晌,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新取出一张纸,铺平临字。 * 京城这场大雪落了十数日,天边才现出一轮晴月。 秦府。 秦霁小院里的灯还亮着。 京城一连多日都在下雪,院中的雪越积越多,彩儿白日无事,用它们堆出了好几个雪狮。 好不容易雪停,掌灯时分,她玩性又起,带着新买的小丫头环儿在院子里打雪仗。 秦霁怕冷没出去,只披了裘衣倚在窗边看她们闹。 这三年彩儿被清乐收在身边,没有许人,仍与以前一般留着些孩子天性。秦霁回到京城是月余以前的事情,清乐没几天就得了消息,来府上做客,顺道将抽抽嗒嗒的彩儿也送了回来。 院子里雪球一来一往,梅树的枝桠也不时被砸中晃动,两个没什么准头的人追打半天,啪嗒一下,总算有人中了招。 天色太暗,彩儿光顾着笑,提灯走进才发现是屋内的秦霁头发上挂了白。 “啊!小姐!” 她丢开灯跑到屋内,和环儿一道解开秦霁的头发,梳掉乌发上的雪粒。 没过多久,秦霁自己打发她们去睡,自己拿着蜕巾擦头发。环儿歇下了,彩儿出去后又端来一碗热姜汤。 秦霁失笑,“我哪里有那么娇气?” “小姐前几日不是还说不舒服么?府里堆了好几张帖子,你一个也没去,清乐县主昨日还派人过来问您好没好呢。” 秦霁指尖无意识摩挲温热的碗壁,微微有些心虚。 她其实哪里都好,没有一点不舒服。不出门只是因为前些日听说陆迢回了京,不想碰到他。 秦霁还记得,她回京没多久,便听清河提到了陆迢,知晓他如今在任刑部侍郎,声名赫赫,风光无限。 当初把自己送上通缉令的那桩冤案,亦是由他在两年前亲手查清,洗明清白。连父亲的案子,也有他的手笔。 “我在家中的时候听父兄提到的,他们转头又说无缘无故,陆侍郎没理由这么做,也许是有人捕风捉影。”清乐当时咬着糕点,不过是信口一提,秦霁却能在回忆里找到对应的片段。 在榴园的时候,他拿走她写的假调令,答应会帮她。 爹爹的案子没有这么容易清算,背后推动的人十有八九就是他了。知道的越多,秦霁想的也越多,索性不出门,彻彻底底避开这人。 她小口喝着姜汤,猝不及防对上面前一双亮晶晶的眼,彩儿烂漫一笑,道:“小姐快半个月没出门,家里已经堆了好些邀帖,不管去不去,多防着些总没错的。” 秦霁不知时间过得这样快,有些惊讶,“已经半个月了么?” “是呀。”彩儿说完,忽地想起什么。 “昨日李大人过来,叫我问小姐一句‘上次说的事情可还要办?’。我不知小姐问的什么,便只答了您这两日身子不舒服。他听完就变了脸色,又要细问,也就是被老爷撞见才没继续下去,我瞧着他是想关心小姐呢。” 李思言? 他在南边待了三年,只比她早一个月回京,已调任京城兵马司的卫指挥使佥事,最近因一桩仇杀官员的案子与爹爹往来频繁了些。她前些日也与他见过两回,还托他帮忙,这几日竟然全都忘了。 “怎么现在才说?”秦霁咬住唇瓣,有些丧气。 彩儿绕到她身后,替她揉起了肩,告饶道:“小姐前几日说过的,叫我接下来五日都不要再提这些请帖见面一类的事情,我数着日子,才等到这会儿。” 秦霁想起来,自己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彩儿见状,偷偷笑了声,挤眉弄眼道:“小姐放心,李大人昨日那副模样显见就是放心不下你,他用不了多久还会过来的。您只在府上等一等就好了。” 都不用抬头,秦霁便能知道彩儿说这话时是什么表情。喝完姜汤,秦霁摇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彩儿满脸狐疑,显然不信。 她记得当初在京城,李大人还是指挥使的时候就对自家小姐不一样,那会儿御史府落难,他却上门来抓无赖,还替小姐扶过梯子。 现在小姐找了回来,他那天过来还与小姐说了会儿话。动辄就往这边院子望一望,如果不是对小姐有意……何苦给自己添麻烦? “那他上次找小姐做什么呢?”彩儿想不出,好奇问道。 “不是找我,是找秦霄。” 李思言前阵子往府上来的勤,前次秦霁在正房外遇到了他,同他道谢时被秦霄看见,这小子知道了他们认识。 秦霄近来想学弓箭,京里最适合练箭的地方,莫过于校场。他知道李思言以前是武将,进出校场方便,便想找他来教。此事若让爹爹去说未免有以职压人之嫌,秦霄索性央上了秦霁。 之后李思言过来府上,秦霁等在侧门跟他提了此事,想请他找一个能教秦霄练弓箭的人。 李思言当时说稍等一等。 隔日,秦霁知道陆迢回京的消息,便把此事给忘了,一直到现在才想起。 秦霄出门前把这事儿交代给她,眼下只怕还在学塾巴巴等着好消息呢。 彩儿则听得云里雾里。 小公子回来还没过几日,便被老爷送去了松山学塾,半月才能回来一次。 李大人满打满算与他也见不上几面,找他做什么? 秦霁趁机喝完姜汤,把空了的瓷碗送进彩儿手里,捏她的脸,“不要想了,这个时辰还是先回房歇着罢,再想下去该掉头发了。” “啊?”彩儿大惊,捂住自己的发髻,“我不要掉头发!” 秦霁忍住笑意,严肃道:“那快去睡觉。” 廊下很快出现哒哒的脚步声,越走越远。秦霁在榻上坐了会儿,洗漱一番,吹灯上了床。 她也害怕掉头发。 翌日,雪日初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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