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迢到济州上任已有十余日,是连他的人也没见上一面。 这样也好。 最好他再多待上一些时日,避开见面。 走出州衙大门,赵望正缩在马车旁,跟杨六聊闲。 见陆迢出来,赵望立即直起身子,冲杨六使了个眼色。那厢会意转头,上前打了个揖。 “通判大人出来了,您上回说家里姨娘不高兴,小的回去琢磨了两日,可算想出个地方。” 陆迢拂了拂袖上灰尘,问道:“什么地方?” 杨六的头跟着身子弯了下去,眼睛落在青绸官服一角。 “西大街的胭脂阁,那儿的水粉最是不错。” * 翌日,听雨堂。 秦霁被耳边一遍一遍的啧水声吵醒,蹙着眉睁开眼。 “你是不是忘了?”陆迢含着她的耳珠轻咬了一口。 秦霁移颈往枕头里侧躲,抿唇想了会儿,问道:“这么早就去?” 他昨夜说,要带她去买胭脂。 “下晌人多了。”陆迢又在她颊侧亲了一下,哑声威胁,“快些起来。” 这样的威胁最最管用,秦霁的身影很快从床上消失。 几刻钟后,听雨堂的门被从里面推了开。 司未不过随意转转头,目光就定定地被那道珊瑚红的身影吸了过去。 她一直记得见姑娘第一面时的印象,盈盈秋瞳,乌发雪肤,是她见过最漂亮的小人儿。 今日姑娘穿着红裙,样貌未变,仍是美的。只是比之最初,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妩媚。 司未望着那截不堪一握的细腰,心下一动,跑了过去,“姑娘!” 跑到跟前,司未拉起秦霁的手,瞬时便发现这手好软好滑,像摸宝似的摸了两下。 “怎么了?”秦霁问。 司未两只手在秦霁面前比划了一个小圈,双目闪着灿灿星芒。 “我能摸摸你的腰么?” 这有什么? 秦霁抬起手,大大方方给她摸。 正微微收腹,忽而,一双大掌先从身后伸进了胁下。 秦霁整个人都被举起来,离了地。再眨眼,已经换了个地方,身前是雕花的木门格眼。 没有发生一句对话,只有司未离开的步声流露出了一些愤郁。 陆迢冷呵一声,回头瞥了眼还朝门站着的秦霁,牵起她的手。 “你还傻站着?不知道小心点?” 秦霁指头压了压他的手心,不解看他,“她是司未。” 陆迢不再接话。 马车行过一段路程,到地方停下,秦霁抬起头,那铺子外面,朱漆金字的匾额上写着“胭脂阁”三个大字。 柳眉轻蹙一瞬,转眼如常,她挽上了陆迢伸过来的手臂。 她还记得那天夜里,卖花娘子分明拿到了十两银子,却还是要操心着第二日的活计,甚而对自己动那种荒谬的念头。 孩子丢了,不想着报官,而是要凑钱到此处。 这里比她想的还要奇怪。 二人方踏进胭脂阁,里面的掌柜便迎了过来,“二位客官,快往里请。” 陆迢轻拍秦霁的腰,用已被调和的江省口音说道:“走吧,给你赔罪。” 掌柜听着,人移到了秦霁这边。 一边走,他一边问。 “不知夫人是想买些什么?我们胭脂阁在济州城算不上最大的铺子,可卖的东西一定比其他铺子齐全的。胭脂水粉到钗环首饰,姑娘家用得着的,在我们这儿都能找到。” “我以为只有水粉的。”秦霁诧异了一回,扭头望向陆迢,故作为难,“三爷,这怎么办?” “都买。” 掌柜的闷声不语,继续在前边给二人带路。 从前厅侧门的布帘掀起开始,几人脚下的路已经折了几回。 胭脂阁后边,远比在街外面看上去要大,要诡异。 步折长廊在白日几乎透不进天光,壁上挂着灯用以照亮,沿路经过的厢房也是大小各异。 不推开门看里面,这儿倒像个古怪的客栈。 绕过三个弯后,掌柜的停在了一间厢房前。他推开门,摆了个“请”的手势,对秦霁道:“还请夫人到此处稍等,我这就叫人将首饰送到这边来。” 这话是对秦霁一人所说,她乖觉松开陆迢的手臂,自己走了进去。 果然不是正经地方,她想。 然而还未坐下,身后一道脚步声跟了进来。 掌柜的在门口急道:“大人,这儿是给夫人选钗环的,您……” 您要去的地方可不在这儿。 陆迢乜他一眼,缓和一笑,“胭脂水粉我不明白,钗环首饰还能瞧不出美丑。现下还早着,你急什么?” 掌柜的一哽,用一脸看不懂的神情应了声“是”,转身叫人去拿首饰过来。 不止掌柜的看不懂,秦霁也看不懂。 他还进来做什么?自己不是已经被支开了么? 还在马车上的时候,秦霁便看到了他备下的桐木匣子,里面是数十张百两的宝钞,宝钞下边铺了金条做底。 里面那些当得起京城好地段的两套宅院。 胭脂或首饰决买不出这样的价,他这一行,定然有别的事要做。 秦甫之在家中整理自己办过的案子时,从不避讳秦霁,有时叫她帮着整理,有时拿一些出来扔给她当话本子看。 她知晓里面弯绕多多,可是——秦霁看看自己手腕被陆迢套进的镯子,又看看还在选镯子的陆迢。 可是他真的像是来看首饰的。 陆迢将她腕上的镯子取下,手掌捏着她的腕子圈了圈,换了一个更小的套上去。 秦霁缩手,仍是没能躲过。 陆迢把这个镯子套到她手上后,又取下来捏在手里,这才起了身,拍拍她的头,“自己选,我稍后过来接你。” 秦霁应声“嗯”,垂首看向自己有些发红的手腕,轻揉了揉。 刚刚那个镯子太小了。 掌柜的好不容易把那尊小佛送去了该送的地方,心下松一口气,终于能好好做生意。 他看出秦霁没瞧上这里的首饰,连忙叫人换了胭脂送进来。 秦霁便也应和着他耐心坐在这里挑,一盒盒的胭脂都在手上过了一遍色。 不知多久过去,厢房外的长廊上响起了脚步声。 这步子太沉太躁,不是陆迢。 秦霁留着心,掌柜的还全没发现,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这里的胭脂,颜色纷繁多样,品质优良上乘…… 那脚步声离这间厢房越来越近,秦霁抬起头,掌柜的声音渐渐也小了下去。 走到厢房门口时,外面那人停步,扭头往这里间望了过来。 秦霁亦望了过去。 门口站着的人,同方才她的想像很不一样。他穿着枣褐色棉布长衫,身材瘦长,脸上颧骨突出,一副瘦弱的凶相。 他微浊的眼珠在秦霁脸上慢慢扫过一遍,又转回了廊上。 这人面相好熟悉。 秦霁的视线移向他颈后,正要起身去看个清楚,手臂忽地被那掌柜一拉。 他挡到了她身前,语气冷了下去,“这儿还有些胭脂,小夫人未曾看过。” 呼之欲出的答案被他这样一打断,什么都没能剩下。 从胭脂阁出来,已到了正午时分。 陆迢进去时身怀巨资,出来时两手空空。 秦霁进去时两手空空,出来时多了好些首饰和胭脂。 两人面色倒是一样,都恹恹无神。 陆迢瞧了一眼她的手腕,上面仍和来时一般,什么都没戴。 “去不去酒楼?” “不想去。”秦霁摇摇头,靠在车厢,闭上了眼。 那个人她一定见过的。 他颈后的那一块黑斑都能和她记忆中对上。 在哪里呢? * 回到风来园,陆迢进了书房。 他此行,并不是要查错案昭冤雪,而是为了取证。 矿上逃出来的疯少年这两日正常许多,已被暗中送出了济州。 济州背后那人已经知晓了“孙谦”的心思,不然也不会叫杨六说什么胭脂阁。 今日这趟算是拿钱在那些人手里交了投名状,离后面的计划已经不远了。 快则十余日,慢则一个月,这里的事情便能结束。 陆迢将今日胭脂阁内种种疑处写下,待要封缄,目光触到了摆在案边的草上。 是铜钱草,秦霁把它们种在茶盏里,昨日送来给他赏玩。 自从那夜答应了她不必等多久,她对他显见变体贴了些,像他们最开始的时候。 这些东西叫他看清了秦霁的心思:她很想走。 陆迢眉心轻敛。 若能说的来,再好不过。若是说不来,那他亦不拘用些手段。 今日拿的那个镯子还放在身上,陆迢摸出来,仔细看了一遍。 会走成哪一步?他也不清楚。 总之结果只有一个就是了。
第078章 夜里有雨,马车停下,赵望先在下边撑开了伞。 踏进前院,他往里边一瞟,眼睛不由睁大了些。 他们今日回来的比平时还要晚上两个时辰,今日还下着雨,听雨堂在这会儿竟还亮着灯? 正在走神,手里的伞被从旁接走,赵望一转头,他家大爷往净室去了。 陆迢从净室出来,雨已经小了许多。 听雨堂中,几盏暖光将门格映出了澄黄的颜色。 推门进去,没在榻上见到秦霁的人。 往里走了几步,才在另一侧看见她,人趴在案边睡着了,裹在斗篷里,露出的半张小脸冒着团酣红。 案上有些许乱,用过的笔墨搁在一边,肘旁是本新出的游记,最下面还压着张纸。 陆迢倾身,握起她的手移向一旁。 压着的纸上绘了副地图,其间的标注很是详尽。 这么早就想着走了?难怪这几日肯对他上些心。 朱笔在镇江一处留痕,一直往上,弯弯折折,最末尾的落脚处被她另只手给挡住了。 陆迢覆上她另只手背,才刚刚抬起,秦霁一挣,便醒了。 睁眼便是四目相对,她直起身子,“大人。” 陆迢闻到了浅浅的酒气,视线从她身侧偏过,看见了地上半倒的酒坛子,心中把司未这笔帐记了下来。 他攒着眉“嗯”了声,还没问她,下颌先被嫩白的指头给抵住。 柔软的触感在他脸上点了两下。 秦霁疑惑地看着他,“你的脸呢?” 陆迢在净室已把那张假面揭了下来,闷久了脸上并不好受。 他没回她这个傻问题,抽出了压在最下面的那张纸,反问她道:“在看回去的路?” 她喝醉的样子他是见过的,又乖,又老实。 果然,面前的小姑娘点了点头,笑意盈在眸中。 “现在快要八月,等我回去的时候,运河或许会冻上。走陆路要麻烦一些,我要先准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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