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的时候,她可以去那处住着。 等秦霁喝完水,陆迢道:“明日——” “大人。”秦霁没听见,舔了舔湿润的唇瓣,嗓子不像刚才那样哑。“明日,我想去一趟瓦官寺。” “去那里做什么?”陆迢拾起帕子拭去她嘴角的水渍。 “我上次在那里的佛经还没抄完,只剩下最后一篇,想将它取回来。” 她仰脸望着他,两颊潮红,眼中亮晶晶一片。 “好。”陆迢不假思索应下了她。
第102章 陆迢出门晚了时辰,临行前,折身看向秦霁。 “怎么了?”秦霁视线随着他的一同落向自己腰间。 接着,那个曾被自己送去给乌连换钱的白玉绶带鸟衔花佩,重新出现在眼前。 陆迢将玉佩妥当挂上她的系带,“不许再给别人。” 他原来知道。 秦霁认真点头,对上陆迢沉沉投过来的眼神时,仍免不了心虚。 知道陆迢今晚不回来,她牵起他的手,转移话题,“听人说,在寺庙开过光的佛经与普通的佛经有不同,我明日写完,给大人也看一看如何?” 明日,明日。 陆迢喜欢听她念这两个字。 他与秦霁的过去离得很远,如天南海北的两条水流,找不到重叠的地方。可只要她说起明日,那些距离似乎又消失不见。 明日这两个字,好像能把他和秦霁的以后牢牢绑在一起,听一次,心中的欢喜便深一分。 “好。”陆迢眉宇含着笑意,素日冷硬的颌线添了一抹柔色。 “明日早些回来,我在这儿等你。” 他说完,俯首在她额上亲了亲。 这动作无需思索,是下意识为之,可陆迢忘记这里是外面。哪怕其余人都背身对着他们,秦霁也不喜欢。 她羞愤地嗔他一眼,旋身回屋。 陆迢看着泠泠青绿的裙角从翩然走进竹阁,唇角笑得更深。 明日,他也有东西想给她看。 秦霁总是想家,那里,也算她的家。 她看到那间宅子会作何反应? 陆迢不禁腾起一缕期盼。 他不常期盼什么,除去偶尔看人笑话,如此类含有迫切的等待,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明日。 陆迢才知,原来一日也可以这般难等。 * 秦霁轻易等到了第二日。 此次出来,跟着她的人远不如前几次多,因而路上行得也快。马车抵达瓦官寺,还是上晌, 秦霁去到大雄宝殿,净予如那日一般,持珠立在殿内不显眼的角落。 知秦霁要取佛经,他拿出木匣,上身微躬,“施主请随我来。” 净予将她们领到上次抄经的禅房。 佛经只剩下最后一篇,秦霁铺好纸墨,正色对绿绣道:“抄经需得静心,绿绣,此次不许同我说话,也不许再出其它动静。” 绿绣坐在书案对过的杌凳上,连连点头,“知道了,姑娘。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一声也不出。” 秦霁打开木匣,取出一张张誊满佛经的宣纸,最底下则放着一截字迹截然不同的纸条。 上面的话也简短,月河给她备的马已牵到山下。 秦霁舒了口气,提笔沾墨,慢慢写起字来。 绿绣谨记她的嘱咐,坐在凳上一声也不出。不知过去多久,肚子咕咕地响,她望向窗外,日影短至檐下,已是午时。 姑娘说过不许吵她,绿绣忍着饿,继续坐等。 秦霁又写了半个时辰,听见绿绣的肚子第五遍响起时方才搁笔。 她将佛经收在匣中,起身一笑,“走了。” 自然不是直接回去,最后一篇佛经还未开光,秦霁端着木匣重新去到大雄宝殿,见到净予后还要等上一阵。 她便吩咐绿绣去取斋饭,两人回禅房吃。 上回绿绣没紧跟在秦霁身边,是因为被陆迢嘱咐过。这一回她也没紧跟,是实实在在地放心。 偌大一个寺庙,如何会走失?再者房梁上还挂着两个暗卫。姑娘的安全亦不必担心。 她走远后,净予将秦霁领出大雄宝殿。 “祭拜亡人的长生殿不在此处,还请施主随我过来。” 长生殿供奉逝者牌位,到了年末,这边的香客寥寥,展眼也找不到两个。 净予在前面引秦霁走进坐落在长生殿右侧的偏殿。 这间偏殿乃是新建,秦霁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偏殿里摆放的牌位稀疏,似还隐隐弥散着纸灰的味道。 净予略一皱眉,解释道:“昨日此处来了一位女施主,痛失幼子,置好灵位后哭伤了身子,想是她走之前,躲着师弟们在此处烧过纸钱。” 说罢,又叹息地摇了摇头。 他走到偏殿里侧,漆木彩绘的佛灯旁,双手下力推动,佛灯后出现了一条窄缝。 净予进去踩过一遍,在音色明显不同之处蹲下,掀开了上面的木板。 他悄声道:“大雄宝殿那处的暗道并不隐蔽,稍费些功夫便能打听出来。 此地还有一处密道,只需直走便能通往寺外,智者甚少。施主改换的衣物已放在下面,贫僧现下去守着外边,还望施主一路小心。” “多谢净予师傅。”秦霁将手中装着佛经的木匣放在一边,慢慢下进洞中。 头顶的光亮一点点消失,秦霁吹亮火折子,换下了身上的衣裳。 这条密道窄小,两人不得并肩。 未走多远,秦霁听见身后木板被人掀开的声音。 净予师傅不会即刻改主意,她心里一紧,没有回头。 然而后边的人声已通过细杂的浮尘追到她的身前,“禾雨——” 阴暗潮湿的密道内,回荡着女人嘶哑的声音。 诡异又阴森。 是梅娘。 不过三日,梅娘身形消瘦了许多。她发髻蓬乱,嘴角微笑如过往亲切,然而两只眼睛阴恻恻地钉死在秦霁身上。 “老娘说过,要你不-得-好-死!” 说完,她放大了诡异的笑容,拔腿朝着秦霁狂奔而去—— * 长生殿起火的消息传来,陆迢正在马车上。 他换马赶到长生殿外,大火已被扑灭。 新建的偏殿只剩下一片焦黑的架构,黑塌塌的房梁毫无生息,互相支撑在一起。 四处都漫着梁木烧毁的烟焦味,这气味像一捆铁索,从所有人喉咙里拉出粗哑的咳嗽。周围的人群声声不断,一喘一咳,像是一道道催命符,要把谁带走。 陆迢黑沉着一张脸,不必他开口,赵望即刻折身将在场无干的人清出此处。 周围静了下来。 然而陆迢耳中的咳嗽声依然没停。 全是秦霁的咳声。 燎燎火海里,火舌卷上她的裙子,发梢。她无处可躲,只能蜷着身子。 一声声咳嗽,咳嗽,咳嗽。 绿绣软着腿,被提来时直接伏倒在地上,泪流满面,哭得快要喘不上气。 “姑娘,姑娘她抄了几个时辰的佛经,出来后叫我去取斋饭,自己同净予师傅一起去给佛经开光,奴婢取完斋饭寻到长生殿,里面便起了火。” 陆迢眸中冷光一转,旁侧跪着的司午暗里打了个寒颤。 他垂头道:“姑娘是去祭拜亡人,那和尚领着她进去后便站在外边,属下没能留心——” 话音未落,陆迢剑眉压下,抬掌扼住司午的脖子,一字一顿,“你没能留心?” 没能留心,所以秦霁直接葬身火海。他分明叮嘱过,要好好看着她,不容闪失。 为何还要犯这样的蠢错。 陆迢掌心收紧,戾气溢满了眉宇,他的声音森冷,如在阴间晃荡数百年的鬼差。 “你为什么不留心?” 司午被他掐着脖子从地上提起,面色涨的青紫,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爷”他感到将死的窒息,张张嘴想解释,却只能发出一两个气音。 赵望抬眼看去,大爷手上的青筋条条迸出。 是真动了杀心。 “大爷!大爷手下留情。”他膝行上前,在司午旁边不住地磕头。 “此次火势莫名,姑娘的死只怕另有蹊跷,趁着人在,咱们应当先把事情查清才是。” 赵望一时情急,话间另有所指,其实都是乱说的。 他听人提过,起火后,那和尚是第一个去救的,还因呛多了烟,体力不支倒在火外,现在也没醒,压根不会是他。 他不过是想保下司午的小命罢了。陆迢听完却真将司午掷下,冷声道:“把那和尚提来,我现在就要见他。” “另,你带人去堵住出金陵的各个口岸,客栈亦清查一遍。” 陆迢吩咐完,回身走进那间烧塌的偏殿。 “大爷,这里的火才灭,去不得人。” 才经大火烧过的木头,里面烟气呛人不说,随时都会塌下来。姑娘的尸首也是因着此还没寻出来。 赵望急忙上前,死抱着陆迢的胳膊,然而抬腿就被甩到一边,扑了一嘴的灰。他撑起身,触到陆迢冷冰冰的一瞥,识趣不再拦着。 陆迢阔步走进这间偏殿,寒冬的天,殿内还腾腾散发着大火过后的热气。呛喉的热风夹着一片片灰烬扑面而来。 浮动的尘霾吸进鼻间,在他心肺里埋下厚厚一层,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他还没亲眼见到秦霁,还没带她去看她的家。 他们的明日还没有开始。 陆迢只觉心如刀割,每近一步,那把架在他心头的钝刀便压深一寸。 被水浸过的梁木,桌台,摸起来还是滚烫。 陆迢浑然不觉,徒手在其中翻找,赵望在外面看得着急,顾不得许多,叫人拿了工具一起进来。 他将防火的袖套递过去,“大爷,您别伤着手。” 陆迢挥开,怒目而视:“我不是说了叫你去码头堵人?混账东西,你还在这晃什么?” 姑娘哪里还出得去?此间偏殿再没有其他出口,司午他们二人皆守在外,姑娘的的确确没能出来。 大爷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赵望诺诺应是,又看向陆迢乌漆漆的两只手,将那副袖套放在他的身侧。 “爷,属下这就带人过去。” 陆迢早背过身,继续在一片滚烫的狼藉下翻找。 直至夜深,里侧那座焦黑的佛灯轰然一声塌下。陆迢心头一颤,不顾旁人阻拦,提灯朝那里走去。 塌过一遍的地方,最有可能塌第二遍。 可谁能拦住陆迢? 口岸那边没找到人,他怎么敢走?他怎么敢放秦霁一个人在这里? 陆迢兀自走到佛灯下,才走两步便发觉不对。 他深深吸了口气,移开上面的佛灯残骸,下面果然有一条道。 陆迢跳了下去,密道中的火熏味比上面还要浓,混合着令人窒息的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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