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凛就一声不吭地坐在她身旁,一面听着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面默默地剥着果壳,再把最完整的果肉挑出来,喂给她吃。 白日里的那些厮杀搏命,到了夜晚,两个人都默契地避之不谈,黯淡的星光下,只有小姑娘甜甜软软的嗓音在静静流淌,伴着有节奏地剥开果壳的“咔哒”声响,偶尔有那么几个恍惚的瞬间,竟让人生出一种现世安稳的错觉。 那时他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小少年,在那样的一片刀光血影中,他们近乎相依为命。 等到他身上的伤差不多完全养好,两个人便开始秘密筹划着出逃,终于等到楼主从渊做寿,楼中大宴整整一日,他们寻到机会,偷偷跑了出去。 两个小孩子手携着手,丝毫不敢停歇,走了整整一日,才将将逃出杀手楼所在的山庄。 还要继续往密林中走,卫凛却察觉出她步伐不对,伸手捞过来她的小腿,褪去鞋袜一瞧,就见她脚上磨起了好几个血泡,破损的皮肉和罗袜黏到一处,甚至已有些血肉模糊。 原来她人小步短,其实早就已经累到力竭,竟偏偏一声都不喊苦,只咬紧了牙关跟着他往前走。 卫凛垂下眼,唇角紧抿成一条直线。 “我没事。”般般抽回小腿,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蹭,“我还能走!” 卫凛沉默着,快步走到她身前,干脆地将她背了起来,趁着月色,一路向深山里逃去。 十月差不多算是入了冬,山里的夜更是冷得人要结冰,他们身上的衣衫不够厚实,倘若不寻一处安全的地方生火取暖,只怕是要被冻死在林间了。 “哥哥……”她趴在卫凛背上,冷得牙齿咯咯打颤,“你累不累?放我下来罢,我,我还能走的……” 卫凛不吭声,只将她向上掂了掂,背着她继续在深山密林里穿行。 北风呼啸,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寒气催发了他的旧伤,浑身疼得好似刀劈火烧,卫凛只觉身上的力气在一点一点流失,全凭一口气撑着往前走,半点不敢停下,怕杀手楼的人追上来,更怕自己倒下了,会留她一个人冻死在这寒夜里。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远处看到一处破庙。 进了庙,卫凛将她放下来,又去收捡地上的枯枝,在她身前燃起一堆小小的篝火。 生起火,总算好过了许多。 般般手脚还僵硬着,吃力地从怀里摸出来一块饼,递过去,“哥哥,你吃些东西罢。” 卫凛拿着饼,分了一大半给她。吃完饼,两人依偎在篝火堆前,打算先在庙里歇上一歇,等身子暖和过来再继续赶路。 不料,到了后半夜,他竟发起高热。 卫凛知道不好,他身上的旧伤彻底复发了,倘若耽搁下去,自己只会成为她的累赘。 映着火光,他强撑着最后的神智,在地上勉力写道:“你先走。不要管我。” 字还没写完,也不知她是否看清,他的眼皮就已不受控地渐渐阖拢起来。 过了一会儿,破庙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她找了些干草盖到他身上,又掏出干粮,和水袋一起放到他手边,接着转身走开。 卫凛昏昏沉沉地倚靠着墙壁,听见她脚步声渐远,远到出了庙门。 四下里只余风声呼啸。 她应该是走了罢。 也好。左右他已是孤零零一个人,便也没什么好怕的。 他再也支撑不住,彻底跌入黑暗之中。 等他醒来时,天色已经微微发亮。 地上的篝火还未熄灭,余烬上置着一个陶罐似的容器,不知是怎的回事。 卫凛吃力地坐起身,厚厚的一层干草随之滑落下来,堆到他的腰间。 他微微蹙眉,正有些不解,余光一瞥,就见小小的人趴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安静地睡着,眼皮微红发肿,显见是哭过了一场。 卫凛怔住。 她怎么没走? 似乎是察觉到了动静,般般很快便睁开眼睛,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警惕又慌乱的眼神四下一扫,正看见他已经清醒过来,她一时惊喜得差点蹦起来,欢呼道:“你醒啦!好些了没?” 卫凛垂眸看着她,轻轻点头。 般般欢喜地爬起身,取来陶罐递给他,漾开一对甜甜的梨涡,“我在外面找到了几株防风和金银花,爹爹从前教过我,说它们煎水服下可以疏风散寒,哥哥,你快多喝一点,我们一会继续赶路。” 卫凛沉默地接过陶罐,用手指在地上轻轻写道:“你……怎么不逃命去?” 她仰起小脸,杏眸里清亮亮的,带着几分执拗:“说好了一起逃,我不可以扔下你的!” 两个人分着喝完一罐温水,又吃了些干粮,将篝火的余烬彻底踩灭,趁着天色还未大亮,出了破庙,顺着山路行行歇歇,一直往北逃。 可尽管他们已经极为小心,却还是在第二日傍晚,被杀手楼中豢养的隼鸟发现了踪迹。 杀手楼的人追来得极快。 到第三日清晨,天还没有透亮,他们将能从枝桠的缝隙隐隐看见山下官道的轮廓,身后却突然传来猎犬的狂吠声,伴着天上鹰隼的啼啸,楼中专职缉捕叛逃的巡鹰司从身后追上来,如密网一般在山林在迅速铺开。 便是在杀手楼那等罗刹遍地、人命比草贱的地方,巡鹰司也是最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巡鹰司司主手段酷辣狠绝,一向以虐杀叛逃者为乐,剥皮作鼓、断肠为琴,都是最最寻常之事,更不必说司内数十道刑罚,无一不让人生不如死。倘若不慎落到巡鹰司手里,能当场自戕便已算得上是善终。 见巡鹰司的人快要追上来,般般脸色唰地变成一片惨白,险些被吓得失声惊叫。两人忙拔步向远处逃去,见她脚伤没好,跑不快,卫凛又将她负到背上,一面狂奔,一面留神去听身后的风声,躲避追踪。 就要穿出山径,身后数只猎犬忽然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沿着来路狂吠着追扑上来。 “小贼在那儿!” “尽量抓活的!” 好在天色未明,树高林密,卫凛背着她匆匆躲进路边的一处山洞,一面急促地喘息着,一面透过枯枝缝隙观察外面的动静,眼见山林间摇晃的点点火光逐渐逼近,犬吠四起,要不了多久,就会搜到这里来了,等到那时,他们根本无处逃脱。 般般毕竟还年纪幼小,一路上强忍着疲累,勉力奔逃,已算得上极韧极乖,到此刻实在是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恐惧和惊惶,只能死死攥着他的手,浑身不停地发抖。 卫凛心中也难免惊怕,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想让她有可能逃出去,除非由他去引开追兵。 又怕依着她的倔强性子,定不会答应扔下他独自逃走,只能想法子骗她离开。 打定主意,他拉过她的小手,在她掌心快速地写道:“我拖住他们,你下山报官。”顿了顿,怕她不肯,继续写,“报官来帮我。” 写完,卫凛深深看了她一眼,抽出匕首,转身朝洞外走去。 般般一把攥住他的袖口。 卫凛回头。 她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惶然睁大了双眸,使劲地冲他摇头。 卫凛轻轻抽出衣袖,沉默片刻,反身将她拉进怀里,慢慢收紧手臂,很用力、很用力地抱了抱她。 然后低下头,贴着她的耳畔,艰涩地用气音道:“般般、不怕。” 她一把回抱住他,小脸埋在他肩头,眼泪湿湿热热,顺着衣襟往他脖子里流。 卫凛咬了咬牙,掰开她的手。 洞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般般拗不过他的力气,只能抽泣着摘下颈上的白玉环,一把塞进他手心里,仰起脸,红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他岂会不明白她的意思? 环者,还也。 可是这一去,他已抱了必死之念。 喉头微微发涩,他垂下眼,用指腹缓缓摩挲过白玉环,片刻后,手上忽然运劲,把玉环掰作一大一小两块,将大的那块又挂回到她颈中。 满者为环,缺者玦。 召人当以环,绝人则以玦。 一旦他走出去,要么死在巡鹰司刀下,要么被带回杀手楼,彻底变成以杀人为乐的疯子,今生再难有逃脱之日。 既如此,他唯盼她一路顺遂平安,彻底脱离这修罗鬼蜮,走得越远越好,回到她爹娘的身边,被如珠似宝地娇养长大,做全天下最明媚、最潇洒的小姑娘。 最好是,从此与他,死生不复相见。
第52章 端倪 七品红的毒性虽然已解, 但沈镜湖毕竟伤重,仍旧十分虚弱,稍稍喝了一点米汤, 便又昏沉着睡过去。 沈妙舟不敢掉以轻心,一直守在榻前。 沈镜湖睡到晚间才幽幽醒转。 “爹爹, 感觉好些了没?”沈妙舟扶着他坐起来,又斟了一盏热茶,试探过温度, 送到他手边。 沈镜湖点点头,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心疼,温声哄道:“般般,你去歇一会,睡一觉, 爹爹这里没大碍。” 沈妙舟扬起小脸, 冲他甜笑,“我不累的!” 沈镜湖接过热茶,沉吟着问起解毒的事来。 若非是亲身所历, 他定然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 这七品红的毒竟有药可解。 可他行医近二十载, 自己体内到底是否还有毒性未解,他当真是再清楚不过了, 现下七品红分明是差不多被祛了个干净,这简直奇异至极。 学医之人能有此奇遇,难免技痒,自然是想探根究底。 沈妙舟记性极好, 将先前秦舒音施针、用药的诸般细节都一一说给他听。 沈镜湖越听越觉不可思议,那些都是寻常解毒攻邪的法子, 并无半分特异之处,根本解不了七品红的毒性。 沈妙舟见爹爹这样怀疑,原本按下去的一些疑虑也渐渐泛起来,心里隐约地生出一个模糊念头,很没来由地,就想起那日在秦舒音身上嗅到过的熟悉气息。 像是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到底是哪里奇怪? 电光火石间,她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是鬼蒟蒻! 她想起那种奇怪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了——秦舒音身上沾染的,不是普通伤药的气味,是加了鬼蒟蒻的金创药。 那是卫凛常用的。 沈妙舟的心跳忽然乱了一拍。 难不成,难不成……是卫凛有意借秦舒音的手,救下了她爹爹么? 她一面觉得是自己胡思乱想自作多情,一面又忍不住地直觉这就是事实。 可卫凛又是从哪里得来的解药?是问萧旭讨来的,还是……他当真有什么神丹妙药能解百毒,就像她在宫宴上中毒那次一样? 沈妙舟心里头忽然闷得难受,一时间,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如果是问萧旭讨要来的那也罢了,权当是替萧旭赎罪。可若是他真有这样的灵药,一连给她用了两回,更救回了她爹爹,所费价值必然不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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