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凛微眯了眯眼,转头问长廷:“这件斗篷,除了你还有何人碰过?” “只有当初捡到它的那个禁卫和禁军张副统领。”长廷答。 距离那夜已近五日,斗篷上沾染的香气依旧不散,必是上好的香料,绝非一般的富贵人家能用,不会是这几人沾上的。 而且这香气……隐约让他觉得熟悉。 卫凛闭上眼,竭力回想在自己曾何处闻过这香。 配伍有甘松,零陵,龙涎,茅香,苏合油,还有……青栀。 “这回击退瓦剌,殿下另赏下了一块名贵香料,说是驸马自行调配的,独她府上才有,唤做石上松。” “我闻着此香气息独特,应是比照原有的香方添了青栀。青栀气味淡雅,高洁而又不失凛冽,倒是与二弟极为相配。” 犹如一道天光劈过灵台,卫凛蓦地睁开眼,凤眸里沉沉湛湛,深不见底。 良久,他看向长廷,沉声下令:“将这斗篷收起来,日后卷宗里亦不必提及。王世良家中由你亲自带队搜检,一应证物不得经旁人之手,务必直接递交于我。此外,调两个最为精锐可靠的暗卫,盯紧平嘉长公主府的动静,此事切不可让任何人知晓,可明白了?” 长廷面色一肃:“是!” 长廷领命退了下去,屋门合上,空荡荡的值房内光线昏暗,一片死寂。 日影轻移,卫凛微微仰头靠坐在圈椅中,喉结凸显出来,线条锋利而冷淡。 思绪渐渐不受控制,沉沉渺渺地溯回到十年前—— 靖和二十七年冬,京师落了好大一场雪,天地间茫茫一片,入目皆白。 屋外大雪簌簌,屋内地龙烧得热烘烘,暖意如春。 烛火氤氲下,少年卫凛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玉白绣竹襕衫,蹲在炭盆前,用火钳轻轻地拨弄着木炭。 “二弟在做什么?” 忽然有人掀起门帘,凛冽的风雪随之飞卷涌入。 少年卫凛扭头看去。来人一身银甲白袍,手提兜鍪,正是自家大哥卫清昀。 “大哥!”少年卫凛擦了擦额上的汗,笑意明亮,“阿缜送了我几个番薯,说是泉州一带才有的宝贝,用炭火烧来很是香甜,就快熟了,大哥回来得正好!” 卫清昀故作夸张地嗅了嗅:“呦,闻着就香,可惜了,我这便要走。” 少年卫凛一愣:“宣府又起战事了?” 卫清昀点头:“瓦剌叩边,宫中刚来的旨意,祁王与平嘉公主二位殿下领兵,我为副将,即刻出征。” “那大哥几时能回?” “想来最多半年罢。”卫清昀常年驻守边关,对瓦剌的袭扰早已视作寻常,语调轻快,“二弟在家中好好孝顺母亲,出门记得多穿些,莫要仗着身子好便贪凉,嗯?” 少年扬起一个笑:“这些话我早都记下了,祝大哥早日凯旋!” 卫清昀笑笑,戴上兜鍪,抬手亲昵地勾了下他的后脑勺,“走了,回来带你去灯市口吃郑老伯细面。” “好!” 只是那时谁都不知道,今日一别是此生最后一面,生离竟即是死别。 靖和二十八年春,大周与瓦剌战于虎略口,七万大军尽数覆没,平嘉公主战死,祁王失踪,战报传来,皇帝当场吐血中风。 卫府一片缟素,灵幡被料峭春风撕扯得上下翻飞。 少年卫凛站在卫府门口,一身丧服,瘦削单薄。猎猎冷风中,他没等到大哥的灵柩,却等来了一队寒刀出鞘,杀气汹涌的锦衣卫。 领队千户面目狰狞:“征北副将卫清昀贪功冒进,宣府布政使卫元正抗旨不遵,私开城门,锦衣卫奉旨抄没犯官卫家,胆敢阻拦者,就地正法!” 灵幡纸扎被扯落,元宝蜡烛洒了一地,一双双皂靴从上踏过,卫府中尽是呼号哭喊和刀刃入肉的闷响,不知是哪个缇骑踢飞了一盆纸钱,苍白的纸钱漫天而下,纷纷扬扬像一场大雪。 再后来…… 卫凛已经记不大清了。 只记得阴冷潮湿的诏狱,铺天盖地的血,还有那场大火中,父亲和阿娘无力又痛惜的泪眸。 “二郎,活下去!” “我卫家人都问心无愧!莫要困于仇怨!爹只要你好好活着,勿忘本心,做个君子……” …… 卫凛睁开眼,右手掌心的伤口已经迸裂开,血迹染透层层细布。 他终究还是成了阴司鬼域里的一把杀人刀,再也做不得如玉真君子。 值房里的炭盆不知何时熄了,没有他的准许,无人敢擅自入内添炭。 他动了动发僵泛冷的身子,披好狐裘,起身走出值房。 屋外又下起了雪,乌云并不浓密,未曾遮住月亮。 长靴踩过松软落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卫凛慢慢走出北镇抚司的大门,肩头落了一层薄雪。 夜色笼罩,月色清冷,折射的雪光映照在他冷淡俊瘦的侧脸上。 很冷。 像是走在无边的旷野里,不见来路,亦不知归途。 忽然,不远处响起一道轻柔甜净的声音,脆生生的,将昏暗沉寂的夜色撕开一道缝隙:“夫君,我来接你下值啦!” 卫凛一怔,蓦然抬眸。 少女掀开车帘,露出一个兜着斗篷的脑袋。帽兜边缘镶了一圈长长的兔毛,随风柔柔地拂动着,将她的小脸遮住大半。 她没用脚凳,直接跳下了马车,轻快地走到卫凛身前,仰起小脸,笑着唤他。 卫凛脚下微顿。 见他肩头发顶都是落雪,沈妙舟抬起手,想要帮他拂去。 卫凛反应极快,未等靠近,便一把擒住她的手腕。 少女的手腕柔软纤瘦,温热细腻。 阵阵热意从她腕间传来,丝丝缕缕地渗入他冰凉掌心。 卫凛无意识地加重了些力道,将她拉近几分,凤眸望下去,低声问:“作甚?” “你身上沾雪了嘛,一会儿化了要受凉的。”沈妙舟无辜地眨眨眼。 卫凛静静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对望片刻,他忽地松开手,独自抬步向马车走去,嗓音清淡,淡得甚至有几分漠然,“我无碍。” “怎么会无碍呢,这个时令,最容易伤寒了。”沈妙舟跟在他身后,像小鸟啾啾。 卫凛冷不防站住,转过身。 沈妙舟收势不及,鼻尖险些撞上他的胸膛,她揉了揉鼻尖,仰头不解地看向卫凛,声音有些发闷,“你干嘛呀?” 卫凛垂眸看她。 昏黄色的烛光从车帘的缝隙里钻出来,映亮她的眉眼,眼神清亮,莹澈纯稚。 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浮上心头。 卫凛淡淡移开视线,踏上马车,“无事。” 男人心,真莫测。 沈妙舟暗暗腹诽,跟在后头一道上了车。 车门合实,马车辚辚行起,她忽然嗅到一丝浅淡的血腥味,视线随即向下,落在卫凛的右手上。 果然,那处裹伤的细布已经被血染透了。 看一眼卫凛,他却像是浑然不觉,抚膝而坐,微阖着双眸,只隐隐带了几分倦意。 沈妙舟:“……”这人都不知道疼的么? 不过也好,包扎伤口这事她很在行,正好给她机会套近乎。 沈妙舟从怀里摸出一条巾帕,小手轻轻向前,试探着,搭上了卫凛的手腕,“夫君,我帮你重新包一下伤口罢?” 卫凛第一反应,便是想立时抽出手。 可或许是因为今夜实在寒凉,而她覆上来的掌心又太过温热,鬼使神差般地,那一瞬,他竟一动未动。 见他似是默许,沈妙舟轻轻牵过他的右手,搁在马车里的小几上,再将细布一圈圈解下来。 卫凛的掌心宽而瘦,手背青筋条条分明,冷淡而有力,一双手生得极好看,干净清白,就像积雪的高山。 如此秀骨,更衬得掌心那一道伤口狰狞骇人。 沈妙舟的动作很是细致,将卫凛伤口周围稍凝的血迹一点一点擦去,而后仰起脸,轻声问:“车上有金创药么?” 卫凛默了一下,道:“桌案右侧暗格。” 沈妙舟伸手摸去,果然有一个小小的钮结,拉开暗匣,里面放着一个淡青色的小瓷瓶,再拔掉红布软塞嗅了嗅,确实是伤药的味道,不过里面又另加了鬼蒟蒻,药性要比寻常的金创药烈很多。 倒是很符合锦衣卫的行事作风。 她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将伤药洒在卫凛的掌心,“会有一点疼,别怕。” 卫凛带着点嘲意地勾了下唇角,正要讥嘲两句,原本灼痛的伤处却忽然有一霎清凉的触觉,他一怔,下意识垂眸看去。 眼前的姑娘神色专注,一边给他上药,一边轻轻对着伤口吹气,竟像哄孩子似的。 烛火摇曳,在她脸颊上笼了层柔和的暖光,干净清甜的呼吸尽数落在他的掌心。 就这样看着她的侧颜,没来由地,他想起昨夜与她同乘的情形。 那时她微仰着头,温煦干净的呼吸洒落在他颈侧,身子柔软温热,偎在身前就像一个小小的暖炉,她的体温透过衣料阵阵传来,淌过他的四肢百骸,有如春日化寒冰。 卫凛手臂一僵,指尖微蜷。 似乎是他的错觉,伤处剧烈的疼痛中,竟像是生出了一丝隐秘的麻痒,极轻,极浅。 还未等他分辨清楚,那些许的异样便钻入血肉,消逝无痕。
第10章 体虚 上过药,沈妙舟将巾帕覆上卫凛掌心伤处,绕了两圈,最后在他手背系了一个小小的纽结,左右看看,满意地拍拍手,语调轻快,“好啦!” 卫凛闻声低头,对上一道亮晶晶的视线。 “怎么样?”沈妙舟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邀功似的,等他评价。 “有劳。” 卫凛移开视线,平静地收回手,掩在狐裘下,嗓音淡漠,听不出情绪。 “夫君不必客气。”沈妙舟双手托腮,鸦羽似的眼睫一眨一眨,笑吟吟地望着他。 卫凛眼睫低垂,神色很是清淡,原本线条凌厉的侧脸被烛火镀上一层薄薄的柔和光晕,莫名地,竟显出了几分邻家少年般温煦平和的意味。 沈妙舟向他靠近了些许,状似随意地关切道:“夫君的手怎会这么凉呢?我听闻男子阳气重,手脚都会比女子热一些才对,夫君可要寻名医调理一下?” 卫凛拿起一卷书册,音色淡淡,似乎不欲多言:“不必,旧疾而已。” 沈妙舟不打算轻易放过这个套话的机会,犹犹豫豫凑近到卫凛身前,瞧着他的神色,小声问:“什么旧疾呀?可是……可是阳气不足、体虚失调之症?” 卫凛:“……” 见卫凛不说话,沈妙舟伸手扯住他衣袖摇了摇,杏眼黑亮,看上去满是单纯的关切,“其实……先天体虚也没什么的,夫君万不可讳疾忌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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