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寒风去医馆的路上,姜姝琢磨着这家医馆的背景。 正如话本里所写,每个霸道公子哥身旁,总有一个与他一起长大的医生朋友。 谢让也有个医生朋友——褚尧。 姜姝跺了跺靴底的雪,打量面前这家医馆。 医馆坐落在山脚边,雪压屋顶,馆前是一片清幽竹林。馆门旁凿了扇方形窗,窗纱后面是片暖黄烛光。 姜姝敲了敲门,听见馆里传来一声“请进。” 这是今晚俩人第二次相遇。 褚尧眼窝深邃,左眼挂着一面金丝单片眼镜,眼尾有抹天然的薄红。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上半张脸像风流浪子,下半张脸又禁欲克制,合在一起,令他的气质疏离又清冷。 他大概是没想到来人是她,起身朝她走来。 “你病了?” 声线低沉优雅,身姿颀长矜贵。 姜姝心觉奇怪。她的视力,总在看漂亮男人的时候变得格外好。 姜姝说:“褚大夫,我家承桉哥着凉发烧了,麻烦你给他抓几方药。” 褚尧绕过她,朝药柜走去。 “你认识我?” 姜姝笑出声,挑了个高椅坐下。 “褚大夫不也认识我么。” 她主动伸手,表示友好,“虽说不是初见,可我觉得有必要正式介绍一下自己。” “你好啊,褚大夫。我叫姜姝,是个略有本事,略有人脉的杀手。” 褚尧忽视她的握手请求,拿着戥称,自顾自地称药。 “‘略有’?姜姑娘,你这话实在说得谦虚。” 褚尧敛眸,称着连翘麻黄。姜姝被他怼了话也不恼,笑眯眯地看着他抓药。 “你已经把我调查得很清楚了。”褚尧说,“你想做什么?” 见到她的第一眼起,褚尧的直觉就告诉他自己:她是个神秘又危险的女人。 姜姝两手交叉,撑在下巴颏底下。 “我在做的,就是我想做的。” 她朝褚尧的手腕吹了口气。 “褚大夫,你明明看到我在做什么了呀。” 褚尧嫌脏似的,拿手帕狠.狠擦了擦手腕,擦完把手帕扔到了渣斗里。 他皱起眉头,唇瓣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居高临下地剜她一眼。 “恬不知耻。” 他说。 姜姝笑得更灿烂,把几吊钱甩到桌面,拿起药方,朝馆门走去。 推开门,临走前,她多看了褚尧一眼。 他在盥手,用皂液洗了一遍又一遍。 洁癖是吧,她记住了。 欠收拾。 * 回了宅,姜姝搬来马扎,坐在泥炉前煎药。 谢让睡睡醒醒,翻来覆去,心里总不踏实,身也难受。 姜姝喂他喝了碗药汤,药见效慢,她见谢让没退烧,又冒着风雪,“腾腾”跑出去一趟。 谢让再次醒来,见她脸蛋上落着泥点,手也蹭烂层皮,衣裳上全是泥浆。 见他醒了,姜姝舀起一勺汤直往他嘴里塞。 谢让被汤味呛得偏过头咳嗽,“你这是去哪儿了?” “我跑到集市那边,向卖鱼婆求来个退烧偏方。”她气息不稳,说一句喘一口长气,“葱须,白菜头和芫荽根下锅熬汤,喝一碗病就好了!只是宅里没有葱,我就跑去挨家挨户地敲门问他们要葱。一个不小心,就……就左脚绊右脚摔倒了。” 她把伤手往身后藏,“承桉哥,良药苦口,你快喝!” 谢让捧着汤碗,心乱如麻。 他几口就将汤咽下,“走了那么远的路,很累吧。” 姜姝飞快摇头,“不累,一点都不累!” 她没底气地找补:“没关系的,我很喜欢走路。” 这么冷的夜,这么大的风雪,她说她喜欢走路。 谢让的良心遭到猛烈暴击。 “过来让我看看,磕哪绊哪了?疼不疼?” 她说不疼,可她的手还在流血,裙摆也被石头划烂了。 谢让让她坐到床边,她却还担心身上的泥点会把床褥弄脏。又不想坐,又怕挨他数落,最终只欠身坐了一点点地方。 谢让手边没手帕,就拿衣袖给她擦脸。 “傻不傻……”他虚弱地说,“小事一桩,哪里值得你这么费心。” 姜姝皱皱鼻,朝他笑了笑。 “承桉哥,在我这里,与你有关的任何事,没有一件是小事。” 她说:“先前都是你在照顾我,这次我想报答你。” 谢让给她暖手,“仅仅是为了‘报答’么。” “不是。”姜姝曼声道。 她将目光移到药炉上面。 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地顶着锅盖,往外冒豆大的气泡。 “不仅仅是为了报答,更是为了……” 她将指腹按到谢让的唇瓣上,“更是为了爱。” 爱…… 谢让对这个字很陌生,但在它被姜姝说出来后,他感到有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气泡,把他包裹了起来。 在这个甜蜜的如梦如幻的气泡世界里,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与安心。 他在梦乡里飘啊飘,不愿醒来。就这样,在她的陪伴下,这一夜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熬。 次日阳光乍泄,谢让摸了摸额头,烧已经退了。转眼一看,姜姝披着他的氅衣,挨着床榻将就睡了一夜。 喉管里的干涩灼热已然褪去,谢让的意识渐渐恢复清明。 昨夜她唱着乡间童谣,哄他入睡。这样温馨的时刻,连母亲都不曾给过他。 谢让盯着她酣睡的侧脸愣神。 她已经换了身干净衣裳,手上的伤口也清洗过,包扎好了。 她懂事到令他心疼。 谢让叫醒她。 “明日审刑院放年假,今日是年前最后一日上值。我想带你去那里看看。” 姜姝打着哈欠,“好啊。只是怎么突然提起这事了?审刑院那等公职场所,我也能进么。” 谢让爱怜地揉了揉她的耳垂,“当然能进。” 至于为甚突然提起…… 都说生病时才知道谁是真心对你。他这一病,倒是考验了她对他的真心。 她说他常照顾她,细细想来,她照顾他的时刻又何曾算少。 对爱的最好回馈,莫过于将自己生活的全部细节都展现给她。 先前他尚有顾虑,怕她对他好是别有所图。现在看来,她仅仅是喜爱他这个人。 所以他愿意带她赴宴,让她接触他的圈层。也愿意带她去审刑院,让她了解上值时的他是何模样。 谢让捏起她的脸,“还有,昨晚睡前你说你嘴巴也难受,是怎么回事?” 昨晚,他难受得口干舌燥。她便说让他赶快好起来,否则她嘴巴也会难受。 姜姝回忆着,狡黠一笑。 “因为你生了病,我就不能亲你了呀!不能亲,我的嘴巴可不就难受了嘛!”
第93章 姜姝周身气压低得令人窒息。 她终于明白,那种不受控的感觉是什么了。 她想杀人,想把阻挡她的人都杀了。 装完美女友久了,她都快忘了,她原本是暴戾又阴狠的人。 从谢让提要带她去审刑院看看的那刻起,她就不想再装乖扮可怜。 幸好,她没有冲动,没有颠覆形象。 去杀手阁的路上,她察觉有人在暗处跟着她。 不等她有动作,那人先走到她面前。 是个小道士,手里抱着一坛酒。 小道士开门见山:“姜姐,这是沉庵道长之前酿的果酒。今日道观里铲雪平地,在桃树底下,挖出了这坛酒。” 姜姝接过酒,什么都没说。 到了杀手阁,大家见她心情不佳,都四处避躲,不敢惹她。 上楼时,她没抱稳酒坛。 “啪”一声,那坛果酒被摔得稀碎。醇香酒液顺着台阶往下流,她垂眼扫过,坛盖底下,压着一封泛黄的信。 是沉庵写给她的。 来清扫楼梯的姑娘轻声问:“姜姐,这封信如何处置?” 姜姝没再多看,“扔了。” 她上到顶楼,趴在露天台榭的栏杆上面,吸着烟斗,呼吸间云雾缭绕。 背后传来脚步声,姜姝狠狠抽了口烟。 “你知道吗?只差一步,我就能找出卷宗。因为你的失误,整个计划泡汤。” 纵使那大平层里闯来个谢连,她也有把握拿出卷宗。令她被迫收手的,是谢让的突然到来。 在她原本计划里,她手下一批人,会与阁主派去的人里应外合,将谢让拦得死紧。 “有个办事不利的搞错了步骤。”阁主走到她身旁,“那人我已经处理过了。” 最不能,最不该出意外的时候,偏偏出了重大意外。这是导致她心情不佳的最大因素。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她只能再次蛰伏,等待下一次时机成熟。 “好在不是一无所获。”她说,“今日这篓子,够谢让头疼一阵了。那本卷宗,一定在审刑院。有几本疑似是我要找的那本,下次再去,就能查清楚了。” 姜姝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窝囊?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没能查出仇人是谁。真该把姓谢的全都杀了,一个不留。那样也不至于废这么多精力。” 阁主瞥过头看她,“你不会的。”去审刑院这事在她意料之中。 毕竟她维持了好久的“完美女友”形象,别说是谢让心里感动,就连一群刚认识她的下人都对她赞不绝口。 这样完美的一个姑娘,去审刑院看一看,转一转又怎么了。 马车里,姜姝与谢让挤在一起翻花绳。 红绳缠在谢让肌理分明的手上,她把手伸过去,故意将绳勒紧,停顿几瞬,再夺来套到自己手上。 红绳从谢让的指根勒到指腹,离开时,他的手背俨然落下几道令人浮想联翩的、纵横交错的红痕。 绳是束缚,是剥夺。 她把脑里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撇掉,攥紧谢让的手腕,在他好奇的目光中,亲了亲他的手背。 谢让既惊又喜,笑得很不值钱,一面纵容她的亲近,一面又怕她会做出更过分的。 “怎么不报备?” 虽是在质问,可姜姝从他的话里,品出了微乎其微的期待。 姜姝无辜地眨眨眼,“报告长官,我要亲你!” 谢让把另一只手递过去,“那这只手也要。” 这只手的手背上,玩闹间弄出来的红痕还未消退。 谢让在毫无察觉中,戴上了她设下的枷锁,甚至还引以为傲,以为这是她喜爱他的象征。 她把唇瓣搓圆,没出声,用口型吐出个“蠢”字。而后低头,把这个口型,印到了他的手背上。 谢让自然没窥出深意。她的嘴唇软软的,热热的,像一团正在燃烧的棉花。 * 审刑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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