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的空阔之地,四周都掌上灯,暖黄的烛火似有温度,但谢璨见不到,也感受不到温意。 二十四盏灯尽数点燃,亮得如同白昼,谢澜坐在廊下的红木扶手交椅,旁边端坐的是一身素衣的沈珏。 芸娘跪在中央,肩上的包袱被摊开来扔在地上,她却毫不在意,所有的注意都被左侧的锦衣公子吸引。 谢璨失明后,需要有人做自己的眼睛,低首的长随快速地瞟一眼,附耳低声描述。 听到沈珏也在场,他颓软的身形登时绷紧如筝弦。 未几,一个嘴里被塞了抹布,支支吾吾的男子被押了上来,强行压跪在芸娘右侧,他一见到芸娘,瞪着两只耗子眼,嘴里的支吾变得更大声。 柳氏是最后一个来的,纵使深夜,她亦是一副妆容完美的模样,见到地上跪着的芸娘,心尖蹦了蹦,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澜哥儿深更半夜是作何阵仗呢?” 谢澜神色淡漠地直视前方,不知在看什么,没有说话。 她觉得接下来发生的事会脱离自己的掌控,柳氏自说自话道:“既如此,我就先回澧兰堂入寝了。” 他终于开口,声线犹如雪沫落在刀锋,“不急于一时。” 当家的是谢澜,她只不过是个没有一儿半女的继母,掌家权也被剥夺。柳氏深呼吸,平复好心绪,周边没有给她准备椅子,只好悻悻地站在原地。 “人都到齐了便开始吧。” 谢澜令下,邓唯手执一尾长鞭甩开,鞭子打在地砖上发出“啪”的脆响。 芸娘不禁身心皆颤。 “说,半夜三更你要收拾细软是要做什么?” 谢澜单单坐在上首,血雨淋漓洗礼出的威压就让人喘不过气,芸娘几乎承受不住地趴在地面,牙齿死死咬住下唇。 她不说,谢澜自有办法。 “啪”地一下,芸娘右侧的李荣挨了一鞭子,他痛得目眦欲裂,叫声被嘴里的抹布堵住叫都叫不出来。 “还不肯说是么?” 又是几鞭子落下,如若不是塞着布团,他定会痛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不一会儿,后背的衣衫被抽成布条,露出稀烂的血肉。 “唔……唔唔唔!”李荣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芸娘,他的娘当真如此狠心。 “我、我说!我说就是了……”芸娘连自称都忘掉,颤巍巍道,“我鬼迷心窍,偷了夫人的首饰,想要逃走。” 摊开的包袱里俨然躺着几对缠枝宝相花翡翠手镯与金叶子、碎银等值钱物什。 芸娘心里的第一道防线破了,谢澜眉心蹙了蹙,“二十二年前你在松柏树下埋了什么?” 二十二年前!芸娘惊愕地抬首,对上那一双沉戾的眼,心跳都戛然而止。 “不说是么?那二十二年前先卫国公宋夫人产子时,你看见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芸娘的指甲狠狠抓着坚硬的地面,指甲断裂渗出血丝。 谢澜向邓唯看去。 “啪——” “啊——!” 鞭子落下,随之一声凄厉的嚎叫发出,谢璨痛得半跪下来,身后绯红的衣衫变得暗红。 “我不知道主子在说什么,二十二年前我还没进府,什么都不知道啊!”谢澜既然有此问,定是查到了什么,她咬死牙关否认也只得拖延片刻。 邓唯没有得到命令,挥动鞭子没有懈怠,毫不留情。 谢璨剜眼祛毒本就去了半条命,比一般人虚弱,而今趴在地上,失去视觉,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疼痛似乎都被放大了数倍。 “你们别打了,会打死他的啊……”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芸娘想要挡在谢璨背后,却被仆人按着双臂动弹不得。 “谢澜!”谢璨痛得蜷曲成一团,嘶哑着喉咙怒道,“你要杀要剐直接就行?何必搞这些弯弯绕绕!” 谢澜抬手,邓唯登时收鞭。 粗喘在静谧的院子显得格外清晰,伴着的是芸娘的泣不成声。 长剑出鞘,谢澜手执利剑立在三尺台阶上,声冷如冰,“如若你不说,他们之中必然会死一个,你选吧。” 芸娘试图狡辩,“偷窃财物都是我一人所为,要杀要剐,针对我一人就好,管我儿什么事?” “祸不及子女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女,你的月钱、偷盗的钱财都贴补于他,他与你一样。” 芸娘呼吸急促,几乎要背过气去,她将脑袋偏向左侧,“我什么都不知道,硬要选一个的话,我选……” 李荣像一条濒死的鲶鱼,腮帮子鼓动。 “二少爷,我要二少爷活下去。” 李荣一僵,浑身挣扎,喉咙发出呜呜咽咽的古怪声音。在谢澜的示意下,他嘴里的布团被取出,李荣破口大骂:“我就知道,我根本不是你儿子,你也不是我亲娘,哈哈哈哈哈哈哈!当初和你要钱的时候,你不给我就该打死你!” 天底下哪有母亲会眼睁睁地放任孩子去死? 芸娘像是在对自己解释,“二少爷是主子,我是奴婢,做奴婢的当然要想尽办法让主子活下去……” 好一个主仆情深,可对谢璨而言,对在场所有人而言,她一个后厨的婢子与矜贵的二少爷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形同陌路,又怎会对一个陌生人有如此深厚的感情? 饶是想留在谢澜身边,旁观全局的沈珏也察觉不对。 她看了看谢璨,视线又移到双手背缚跪地的芸娘脸上,芸娘年近四十,整日被油烟所熏,灰发鸡皮,但只要忽略她苍老的皮肤,就能发现她的五官骨相十分周正,年轻时亦是个清秀娘子。 更让人注意的是她左眼眼角下有一块儿拇指大的疤,竟与脑海中谢璨桃花眼下的泪痣渐渐重叠。 一个足以石破天惊的猜想呼之欲出。 沈珏来不及细思,三尺青锋如破弩横在谢璨的脖颈。 谢璨一身绯衣不复灿然,暗红如血,他脸色苍白如纸,面无表情亦或是痛到麻木,脖颈被剑锋划破,血线顺着皮肤滑落衣领。 芸娘双眼大睁,无比心痛,“你说好不让他死的!” 邓唯好心道:“大将军只答应你谢璨不会被活活抽死,但会不会死在剑下,就看你是否如实交代了。” 脑袋里的神经被来回拉扯,每一下扯动都牵出剧痛,芸娘的理智在崩溃的边缘。 寒芒划过,剑势如虹,目标是谢璨脆弱的脖子—— “不!!!”芸娘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扑在谢璨的身前,如被逼在绝境的母鹿,用血肉之躯护住自己的幼崽。 午夜梦回,多少次惊醒的夜晚,她都知道会有这样一天,揭露出她最大的秘密,卫国公府鲜为人知的秘辛。 一滴滴泪珠坠在砖面,晕开水渍,芸娘哽咽道:“求大将军放过二少爷,饶他一命,他什么都不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 一段掩藏二十余年的往事渐渐展开。 芸娘原名张芸依,曾是上京城外白水村中十里八乡的一枝花,自幼丧父,随母亲长大,及笄的她凭着一副好容貌,嫁给做布帛生意的商人,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然丈夫破产自尽,她只好挺着大肚子投奔母亲。 母亲孙氏以给人接产为生计。丈夫下葬、家道中落,双重打击下张芸依早产了,母亲孙氏亲自给女儿接生,但孩子先天不足,昂贵的药材跟流水一样灌进去,但也仅仅是吊命,难以根治,张芸依和孙氏很快就没了钱。 适逢卫国公夫人临产,请平安脉的大夫正巧是给张芸依孩子治病的大夫,那大夫为人心善,便将孙氏介绍过去做稳婆。 孙氏与张芸依正愁家里揭不开锅,得此活计,两人索性带着孩子住进卫国公府,等候接生。 宋氏怀有双生子,孕肚奇大又是头胎,生产当日难产了一昼一夜。 饶是接生过数百孩子的孙氏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对在房外品茗等候的卫国公说明情况,随后又恭敬问道:“国公爷还需尽快决断,否则时间一长对母子都不好啊。” 更严重的后果她没说,卫国公也自有领会。 彼时的卫国公一心以家门荣耀为己任,与宋氏的夫妻之情平淡如水。在他看来,产子是女子一生中必过的性命攸关的大关,能不能安然渡过全看天意,但他谢家子嗣却不能有丝毫闪失。 一句“孩子为重”孙氏心领神会。 “奴必定保二位公子平安。” 可叹那大户人家娘子的命不比寻常百姓好到哪里去,至少在分娩一事上,两者并无不同。 生死都把握在丈夫手里。 又经半日,宋氏在昏厥前产下两个儿子。孙氏长舒一口气,但她的气还没吐完,就卡在胸口不上不下。 宋氏的次子因为难产太久,生下来就浑身青紫,几经施救都没有气息。 完了,她之前还向国公爷保证两个孩子都会活下来,而今只活了一个,国公夫人也去了半条命,能不能醒还是未知数。 这件事放在普通人家上,她做稳婆的都吃不了兜着走,摊上富贵人家怕不是要命绝于此。 张芸依跟随母亲接产打下手,拿起洁净的帕子就要给次子擦拭干净,可一瞧那青紫的模样,瞬时发觉不对。 她探了探孩子的鼻息和心跳,再一看母亲的神色,霎时明白过来。 “怎、怎么办啊?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孙氏压低声音,恐惧道。 张芸依也慌了,可她跟随丈夫做生意,也见过不少场面,长了见识,到底还能沉下心。 短短几息,她瞥到一旁翘头矮榻上铺展开的红金色云锦襁褓,那样精织细绣的绸缎,要十贯钱才能买一寸。 有的人一出生就衣食无忧,注定一帆风顺。 再看她的孩子,裹着补丁襁褓,安安静静的,不知是昏是睡。 她的孩子就快因不足之症死了,先是丧夫后又丧子,她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一死了之。 张芸依心生一计,老天爷见她可怜,给她这样一个机会,她岂能不牢牢抓住? 她握住孙氏的手背,安稳她的惶恐,又强装镇定对宋氏的丫鬟说:“姐姐,我对府里不熟,劳烦你再去打一盆热水给夫人净身。” 丫鬟无所察觉,出去打热水。 人越多产妇越紧张,越喘不过气,多余的丫鬟都被赶出去,只留下稳婆与助手女儿和一个丫鬟,丫鬟一走,屋子里只剩下张芸依与孙氏。 张芸依趁机将计策与孙氏说清,孙氏被她的大胆所震惊。 “娘,不这样做我们都会死的!” 这是一场豪赌,赌赢了她们都不会死,还能得到卫国公的赏钱,足以过上富足日子,她的孩子荣儿也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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