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琅握着书简,从窗外看过去,轻声同身侧的侍从吩咐:“雪停了之后扫一下院子的雪。” 十八自小同裴琅一起长大, 性子比较活泼, 知道裴琅的性子,是个敢顶嘴的, 天冷不想干活, 于是小声嘟囔:“主子又不出门,扫雪做什么?” 裴琅这个时候倒是会笑了,微不可查地弯一下嘴角:“怕人过来的时候摔了。” 姜君瑜走路不老实, 高兴了喜欢一蹦一跳, 不高兴了又耷拉着头,不爱看路, 总而言之, 是十分不怕摔的作风。 “会来的那位早就……”十八嘟囔到一半,刹住了, 心说真是天寒,将脑子冻傻了,后知后觉的感受到寒意, 冰雪一般压上来,他不敢再呆下去,忙不迭往外走:“我这就去扫!” 然而终究没来得及,裴琅叫住他,侧目。 他的神色很平静,平静得几乎有些叫人害怕了:“你也觉得她死了, 是么?” “不敢……”十八连跪下。 裴琅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垂下眼看人的时候在眼睑下扫出一片阴影, 和十八面前现在的一样。 “去扫吧。”他说。 姜君瑜“死”后很久,东宫的侍从重新洗了一遭,留下的不过尔尔,尔尔的这几个跟哑巴似的,不说话,只做事,也不往重章殿去——只知道那是东宫的禁忌,里面不知道关了什么,吓人的很。 从前最漂亮的地方成了最无人造访之处。 裴琅铁血手段,工于心计这点学了成景帝十足十。大邺面上还是他成景帝的天下,内里已经被蛀了干净,全换成了裴琅的人。 他特地给他选了个日子驾崩。 据道士所说,那天死的魂魄难以入轮回,要等上千千万万年——裴琅也是自姜君瑜“死”后才开始信这些的。 宣政殿空旷、寂静,没人知道裴太子进去说了什么,只能听见成景帝“嗬嗬”的哽声。 清风霁月的裴太子这个时候迈步从殿内出来,他眼皮一掀,将恰到好处的悲恸拿了十足十,只是声音还是一如往日平淡,他宣:“陛下驾崩。” * 旧朝换新朝,被成景帝留在宫内研制长生不老药的道士却没有随着他一起活埋,不过新帝更荒谬——他要起死回生。 说死也不一定,先太子妃饮下鸩酒不假,所幸后面的侍从赶来及时,大半鸩毒被迫吐出,可是这人三魂已经散了七魄似的,怎么能救得回来? 那道士一摸胡子,也不说自己是什么来头,只叫裴琅每旬取自己半碗血,又要了许多初冬雪、初春露等奇奇怪怪的玩意。 怎么样看都像是招摇撞骗的神棍。 怎么会有人信这些?裴琅?裴琅自然…… 郑朝鹤怀里被扔了一把匕首,裴琅将自己手腕朝他伸出,只说:“割。” 郑朝鹤不知道劝了多少回,无果,差点连人带包一起被扔出去,气得想骂娘。 很长一段时间里,裴琅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相信她不在了。他开始成日睡不着,裴琅幼时,东宫被打翻的烛火差点烧了,从此夜里烛火必须亮着才能睡下去。 现今却早早的就把烛火灭了,一到未时,殿内黑黢黢的,叫人看了心慌。裴琅总算能在茫茫的夜色里找到一点慰藉。 为了打掩护,宫里送进许多同姜君瑜长得很像的人,裴琅从来没有看过她们,他想,姜君瑜也许一会就醒了,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这个“一会”遥遥无期,没有定数,也许明日会到来,也也许永远不会到来。 于是裴琅在雪里走啊走,想着,她为什么还不来?天有些亮了,照得他浑身暖融融,好像能隐约看到朝思暮想的人就在前面。 一如无数个美梦。 他伸手,梦境散去,然而这一次,透过虚散的空气,他的手腕被一片温热紧紧的、紧紧的握住。 * 姜君瑜被裴琅的手心冻了一下,心说不应该啊,不是往他被褥里塞了好几个暖炉么? 她好奇,想掀开来看看,刚有所动作就不期对上另一位当事人的目光。 自己手上还拽着半片被子,搞得好像她要对裴琅做什么不轨之事一样。 姜君瑜想,有些脸热,手马上就要松开被褥,小声和人解释:“我摸着你手不热,就看看。” 裴琅兴许是刚睡醒,半天没有说话,只是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好像横跨了许多岁月与距离。 姜君瑜不解,心说应该不至于脑袋受了伤吧?刚要伸手去碰他的头就被裴琅反扣住了手腕。 他的动作很快,用的力也不小,姜君瑜无法挣脱,只能顺着他的动作。 过了好久实在忍不住:“裴琅!放下来行么,抬得手酸!” 害她手酸的罪魁祸首终于笑了,他弯起漂亮的眼睛,长发散下来,随着他轻微的动作晃动,有一缕扫到了姜君瑜手腕上,叫她痒痒的。 “是不知道暖炉要加碳么?”裴琅好似有些无奈,又说不出更多的话了,用前额碰碰她的手背,声音很低。 姜君瑜还真不知道,她原以为这碳能烧得更久的,伸手进去一摸,果然不热了,炉壁仅剩的暖意全是被裴琅的体温捂的。 她一时有些沮丧,瘪了嘴,不高兴。 裴琅迎头上去,又碰碰她手背,说:“就当拿进来压被了,被子一晚没掉,多谢它了。” 姜君瑜于是又很容易地高兴起来。她跟着上床,坐在一边,示意裴琅分她一点被子。 裴琅从善如流,给她也盖好,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姜君瑜身上穿的多,披风什么的哗啦啦一脱,一起盖到裴琅身上,她洋洋得意:“我对你好吧?” 裴琅哑然失笑,和她说“很好”,又把她拉近一点,怕她被冻着,过了很久才听到她小小声问:“我们算和好了么?” “裴琅和姜君瑜,算和好了么?”她不敢抬头看,又问。 “算。”裴琅声音也很轻,好像带着 一点湿意,姜君瑜想抬头看,被他摁住动作,他的下巴抵在姜君瑜颈侧:“只要你不生气了,就是和好了。” 姜君瑜想说我才没那么小气呢,突然感受到颈侧湿润润的,她于是又不说了,只是小小声:“我不会猜你的心思,你既然把我当你妻子,就不要什么事都瞒着我。” 兴许怕话里的湿意被姜君瑜听出,裴琅只是点了下头,没有说话。 姜君瑜叹口气,从他的怀抱里出来,偏头看他:“比如现在,你可以同我说,你有点委屈,叫我安慰你。” 裴琅是第一次爱人,他不懂,姜君瑜剩下半辈子都有耐心教他,于是大方的没有同他计较,也没有等他说话,伸手抱住了他,扬头,亲了亲他的唇。 尝到一点点的咸味,混在裴琅身上其他好闻的味道里,第一次叫姜君瑜觉得眼泪也没那么难吃。 * 东南山的火药果然是恩孝侯那混蛋世子埋的,据他所说,原本只打算随便吓吓林长风的。 随便吓吓?姜君瑜几乎要被他气笑了,再偷看一样裴琅,他面色无波无澜,姜君瑜猜测他应该也是不高兴的。 恩孝侯的世子之位被削,连带着他先前做的事一同被挖了出来,人被贬去边疆看沙子。 林长风和他有嫌隙,大殿上公然就落井下石,同人吵起来了,言行无状,也被裴琅扣了一个月的俸禄。 姜君瑜这个时候有点偏袒林长风,小声嘀咕:“怎么林将军也要被罚?” 裴琅眼皮一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姜君瑜连忙说:“喏!他同我说了许多事,我才帮他说几句话。” 裴琅连似笑非笑的笑也没了,他不高兴:“那些话你问我我照样会说。” 姜君瑜认输:“我不是不敢嘛……” 她眉头一扬,想到了什么:“好啊,我就知道你当时在外面偷听!” 裴琅又不说话了,转移话题:“想见福嘉么?” 上次见福嘉还是许多年前,姜君瑜唏嘘,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力,也不管什么偷不偷听的了,高兴又有点忧愁:“想!——啊但是我怎么同福嘉说呢?起死回生这事太邪门了,你信么?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我起死回生的?” 裴琅不会爱人,说话少,做的事多,更重要的是不希望姜君瑜爱自己有一点一滴的同情,垂着眼说:“我信,不知道,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姜君瑜。” 姜君瑜被哄高兴了,凑过去亲亲他,很快又分开,刚要说什么,就又被人扣着脑袋拽了回去。 亲吻是场漫长的学习,裴太子君子六艺、文韬武略学得都快,亲嘴不是,一不小心就磕到姜君瑜的牙齿,被她按着推了下,又安抚似的碰碰人脑袋,小心地避开她的牙,同她交换气息。 姜君瑜被亲得晕乎乎,昏昏沉沉之间听见他说:“会让你再做姜君瑜的。” 姜君瑜不知道他的法子是什么,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但被哄得很高兴,于是被人按着亲了很久,又碰到齿了也没计较,最后离开的时候唇都有些破了。
第44章 永安坊同往日一般, 热热闹闹的,这事京夑最大一片坊间,官民混杂, 什么来头的人生都有, 这消息自然也比其他地方通畅些。 刘六老家在徽城,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刘铁嘴, 一张嘴巧舌如簧, 舌灿莲花,这些年发迹了,奔来京夑寻亲戚的。 亲戚在朝里做官, 这投奔投奔, 到底也不好意思只吃不做。所幸京夑繁华,他干脆想着在着定居, 重操说书人的旧本行。为此蹲在茶摊守了好些日子, 为的就是一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可惜一连好几天,都是些没意思的事, 哪家大官人出门踩到狗屎,哪一户人家小姐又招了两个上门女婿。他愁得不行,直转茶杯。 “还记得咱们先前说的赵五姑娘么?”隔壁一个文弱书生视线来往扫了周遭一圈, 低声问旁边兴致勃勃的听众。 刘六耳朵一竖,知道这是一个大消息,搬着凳子默不作声坐进了些。 “知道……”旁边一小子应他。刘六心里过了一遭,醍醐灌顶般想起这赵五姑娘是谁了——当今国母!这事怎么敢妄言。 他搬着凳子就想坐回去,那人继续:“原来!她原本就不是什么赵五!我说呢,天底下哪有这么像的人?” 皇家秘事, 还带有灵异色彩,刘六心中纠结, 实在想发家,到底又坐了回去,继续听那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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