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陛下在早朝上同大臣们商议,暂卸李都尉都尉一职,暂派他南下替陛下寻名医。 李都尉守了京燮数十年,城防无纰漏,陛下此举,颇为不可,然陛下现今,刚愎自用疑心颇重,满朝文武无一人敢言。 裴琅不是非要替李都尉出头,谁南下于他而言并无区别,只是城防都尉暂不可换,他也乐于卖李都尉一个人情。 于是顺水推舟的,他成了出头鸟,有了太子在前,朝臣纷纷下跪,烦请陛下收回谕旨,此事也不了了之了。 成景帝嘴上不说,只是心里始终记挂这事,对裴琅疑心又起。裴琅知道成景帝心思,阻南下一事是实,成景帝宫中的眼线恐怕也向他报了裴琅最近插手十余年前旧事的事了。 “李都尉不能南下,其余人朕也不放心。” 果然,成景帝开口了,一副忧愁模样,似乎意有所指。 裴琅知道他的心思,主动开口接台阶:“儿臣愿为父皇南下寻医。” 成景帝故作一副吃惊模样:“淮璟一片孝心,朕心感然,不过朕也听说了,这段日子行刺的刺客不少,多事之秋,待这阵子过去你再启程吧。” 裴琅垂下眼皮应了,成景帝好似才发现他还跪着,斥身侧侍从没眼色,还不给太子奉茶。 “儿臣还有一事要奏。”裴琅落座,心里挑挑拣拣,找出可以和成景帝交底的:“东宫近日刺客不少,儿臣顺藤摸瓜,似乎发现与七皇弟早夭还有联系。” 七皇子是慧昭仪早年所出,冰雪聪明,颇得陛下宠爱,只可惜七岁时起了高热早夭。慧昭仪大病一场,伤了身,此后无所出。 “如儿……”成景帝摸着玉玺的一角,不知道在想什么,他顺着玉纹,目光重新放回裴琅身上,示意他继续说。 裴琅目光移了下,成景帝明白此事不可为外人知,于是便将侍从全遣了出去。 * 慧昭仪走得发鬓凌乱,步子虚浮,指甲深深地扎进了浮萍的手心。 浮萍吃痛,却不敢多言,虚扶着慧昭仪往御书房走去。 太子入宫,不管是不是为了最近的事,都绝对容不得他和陛下多相处。 “宁公公,烦请替本宫通报下陛下。”慧昭仪强扯出一个笑。 “哎哟慧昭仪!”慧昭仪早年也算是陛下眼前的红人,近些年陛下不喜后宫去得少了,但宁公公不敢轻易得罪,还是好声好气回他:“陛下同太子有正事商议,娘娘若是得空可等一等,不得空的话等太子殿下一走,我立马派干儿子去钟粹宫请您。” “本宫等不得!本宫现在就要见……”慧昭仪想了个好借口,她恳切,眼泪都要掉出来了:“烦请公公了。” 慧昭仪得罪不得,太子殿下更得罪不得,宁公公正不知所措呢,殿门忽的一下打开了。 裴琅站在里面,屋檐将阳光遮得严严实实,到他身上一分温意也无,目光触到狼狈的慧昭仪,他甚至还弯了嘴角笑了下。 却叫慧昭仪不寒而粟,背上发凉,也不想阻拦他了,恨不得此刻就离开,然而脚却死死地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裴琅的背后,碎了一地的瓷片,成景帝又摔了一个茶盏。 声音之大,叫她缩了下身子,眼泪吓得簌簌落下。 “昭仪娘娘,陛下请。”裴琅又朝她笑了下。 慧昭仪知道,这一日,怕还是来了。 * 天地可见,姜君瑜也是没这么好哄好的,只能怪裴太子洞察人心的本事太高深了。 姜君瑜又往嘴里塞了块板栗酥,想。 饼皮酥脆,板栗的甜味混着豆子香,叫她轻而易举地原谅了裴琅。 又不能真和人置气,裴琅都递台阶了,那我就下一下吧。姜君瑜想,手指勾着点心油纸的绑绳,心情大好。 双喜临门,有个更好的喜事。 知竹给她递了拜贴:“小姐,李公子邀您一见。” 姜君瑜知道,是书抄完了,当即高兴得不行,手指碰向包点心的油纸,想了想,却还是没拿。 算了,送他点别的。 李信安只带了一个小厮,和姜君瑜约了姜父附近的一条小巷,姜君没多想,以为他是担心怕被姜父看到,于是也带着知竹出去。 “姜小姐!”李信安和她招招手,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姜君瑜于是也回他了一个笑。 “这里是九遍的《东林诗集》。”李信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如有仿得不像的……” 请人做事哪还能挑三拣四!姜君瑜打断他:“像的像的!” 李信安似乎没想到她看也没看就这么回答,又不好意思了。 “我、我也有一事,烦请姜小姐帮忙……” 姜君瑜大气:“你随便说!我能帮的一定帮。” 李信安这回是真笑了。 不同于先前那几次故作腼腆的笑,他真正的笑叫人觉得有些凉,若不是那一双好看的眼,倒叫人有些怵了。 姜君瑜皱眉,发现不对劲,侧头一看,知竹已然被打晕。 她惊呼,下一瞬就被人用湿帕捂住口鼻,浑身皆没了气力。 印象中的最后一刻,是李信安的那双眼。 眼尾微微下垂,不做表情的时候很冷,给人不好亲近的错觉。 此刻,那双眼静静地望着她。 濒昏的最后一瞬,姜君瑜终于想起了李信安像谁。 那个惹她生气用糕点赔罪的人。 ——裴琅。
第11章 慧昭仪头上的珠钗乱得歪七扭八,因为磕了不知道多少个头,额上早已渗血,淌下来的血污了脸,叫她看起来狼狈不堪。 “如儿夭亡时方才不到七岁!虎毒尚且不食子!”成景帝将茶盏一抛而下,滚烫的茶水泼到她身上,碎了的瓷片刮花她的手背。 裴琅静静地看着两人的对峙,手指一下一下摸着纹路,有些不耐烦地推进程:“是啊,按大邺律法,欺君瞒上,毒害皇子,是要株九族的。” 他将重点落在了“毒害皇子”的,一字一词说得清楚,似乎意有所指。 慧昭仪头昏脑胀,紧接着听到成景帝黑着脸开口:“柳家男子处死,女眷发配边疆从军充役……” 她的家族、她的一切,仿佛都随着君主轻飘飘的话化为虚影 ,心跳声沉重得仿佛回响在自己耳边,慧昭仪觉得太阳穴上的青筋在激烈地跳着。 成景帝话还没说完,慧昭仪却忽然弯了唇笑了出来,她身子战粟,跪着的不是御书房上好的羊毛毡,而是惩罚她的刑具。 恐惧和愤怒将她裹住,密不透风,最后,她几近癫狂,声音歇斯底里地开口:“皇子、皇子?哈哈哈哈,根本不是皇子!” 犹如平地惊雷,将屋内的人炸得回不过神来。 裴琅弯了下唇。 慧昭仪的声音犹如地底下索命的恶鬼,她说:“如儿,是我的儿子,但不是你的……” 她话音未落,脸上狠狠地就印上了一个巴掌。 成景帝剧烈地喘息着,脸色发红,气得身子跟着摇晃,他怒不可遏:“混账!” 慧昭仪被他狠狠一脚踹翻在地上,咳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可是心底却有着隐秘的欢欣,看到成景帝气得就要站不住身子,她加码:“他死了最该难过的不是你!是我!他的母亲亲手杀了他,在那样黑的一个晚上,他同我说想喝水,我却给他下了药……” 成景帝已然站不直身子了,眼前幻化出好几道影子,好在被一旁的宁公公及时扶住,才堪堪稳住了帝王威严。 “那混账是谁!”他问。 慧昭仪又将话止住了,她笑起来,眼泪花了整脸,看起来凄惨而憔悴,任凭成景帝怎么逼问也不开口。 裴琅没想到她倒也算重情重义,和李侍郎也算鹣鲽情深,只好替人说下去,故作愕然开口:“儿臣倒记得,柳家和李家似是世交,慧昭仪同李侍郎,想来也算青梅竹马一场。” 成景帝多疑,倘若往日兴许会猜忌裴琅此言的目的,但此刻他尚且自顾不暇,只是派人将李儒林好好地“请”进宫来了。 * 宣永初年,吴美人因冲撞当时盛宠一时的张贵妃被打入冷宫,次月被诊出有孕,成景帝子嗣稀薄,孩子是她复宠的唯一工具,不能有一点损失,故她秘而不谈,压下此事。 慧昭仪当时尚未盛宠,又与吴美人有旧,对她多有照拂,是以她怀孕的事只同慧昭仪一人言。 只可惜真心错付。 大邺有旧统,皇子产下后要验血得证皇嗣正统,慧昭仪狸猫换太子,将自己同李儒林私通的孩子留下了。 吴美人将孩子交给慧昭仪同皇上言故,等他接自己出冷宫,然而等来等去,只等来昔日姐妹的鸠酒一杯。 慧昭仪曾无数次梦回那场雨夜,半夜醒来冷汗淋漓,攥着床帐默默地哭,期盼自己当年没起一时贪念,将自己的孩子留下。 裴如稍大时,长相与成景帝越发不像了,慧昭仪一颗心惴惴不安,只好叫他安分守己老老实实,不要成日跑出去,叫他人多心了。 她瞒过了圣上,躲过了后宫无数次冷箭,没想到有一朝栽在自己身上。 裴如当年将将七岁,因一场惊雷吓得睡不着,偷偷跑进母妃的寝殿寻求庇护,然而却将慧昭仪七年前做的孽听得一清二楚。 惊雷劈下,她的暖阁亮堂堂,连同裴如脸上的惧色也照得分明。 慧昭仪想,她兴许是自私到了骨子里的,担惊受怕的日子已经熬了太久了,仿佛没有尽头的长长的宫墙,她再也熬不下去了。 裴如在七岁时死于一场有计划的高热,一场他母妃精心谋划的布置。最后这个秘密埋入土里,再不见天日。 谁知天道终轮回,十年后被人匆匆掀开,再盖不回去。 * 成景帝目眦俱裂,恨不得将二人就地凌迟。所幸御书房还有个裴琅,他仿佛游离在整个故事外,只是偶尔几道目光落在他附近时会垂下眸,同样一副悲悯自己父皇的模样。 “那吴美人那个孩子呢?”裴琅轻声问。 李儒林的身子蜷缩了一下。 成景帝见他还有隐瞒,又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李儒林本就不是刚强性子,早已冷汗涔涔了,他重重地磕了个头:“信安一大早去姜府了,臣入宫前尚未回来。” 一直事不关己的裴太子这时忽然皱了下眉,他跟着垂眸,寒气压人,声音也是,叫人头皮发麻,后劲冒汗。 “找姜君瑜?” * 空气里带着一点轻微的火药味,叫姜君瑜闻起来心慌,她手脚都被绑起来。眼前覆了一层厚厚的黑布,不能视物,只能通过耳边的动静,感觉李信安在焦躁地踱步。 “你安分点。”姜君瑜虽然害怕,但更听不得他走来走去,自己的一颗心也被搅乱似的,出声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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