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冰轮,撒下满地银辉。 风摇着四周的草木,发出飒飒的声响。 羽徽若抱着双膝,坐在月色里,抬手揉了揉颈侧。 姜潮生并未真的咬她,那些血都是他自己划破手掌流出来的,牙尖抵上肌肤时,出于对鲜血的本能,他狠狠地磨了下她的脖子。 她脖子到现在都疼着。 出来这么久,鹿鸣珂那边肯定已发现了,云啸风还在百草门当人质,她不能弃之不管。 是的,人质。 在鹿鸣珂提出将云啸风送去百草门,羽徽若就琢磨出他真正的心思了,他不会放她走,像先前那般用链子锁着她,只会落得个玉石俱焚的下场,所以,他把云啸风留下了。 留下云啸风,就是留下羽徽若。 术业有专攻,羽徽若承认,羽族的大夫们不及百草门这些医修们医术高明,送云啸风去百草门是最好的选择。鹿鸣珂这一招不甚高明,却极为有用,她都跑出来了,这会儿刚脱身,又要上赶着自投罗网了。 羽徽若拍掉裙摆上的尘土,起身说:“既然已脱险,我该走了。姜潮生,我说的那句收留你,不是诓你,我给你一枚信物,你去天渊找我姑姑凌秋霜,她会安排你入羽族。” 羽徽若抠下明玉刀上的一块宝石,塞进姜潮生的手中,对他抱了抱拳:“就此一别,后会有期。” 姜潮生指尖摩挲着她的宝石,眼底明暗交织,不知在想些什么。 羽徽若抬步就走,方迈出一步,腰间抵上一截锋刃。 羽徽若停下脚步。 姜潮生握着他的碧玉箫,缓缓绕到她身前,左手抵着唇低声咳嗽起来,歉然说道:“很感谢你肯收留我,但是很遗憾,我不能放你回去。” 伴随着他的动作,那截抵着羽徽若腰畔的锋刃,转移到她的心口,往前三寸,就能刺穿她的心脏。 羽徽若那一刻满心都是被狗咬了窝囊感。 姜潮生指尖轻拂,击了她后颈一下,她登时浑身脱力,倒了下去。 姜潮生伸出瘦骨嶙峋的两条胳膊,将她横抱在怀中,好似说给羽徽若听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仇人未死绝,这一生何谈逍遥痛快。” 还活着的仇人,无疑,就是鹿鸣珂了。 羽徽若阖上双目。 * 潺潺流水穿花绕树,向东而去。不远处,矗立着一座凉亭,亭内,姜潮生与羽徽若相对而坐,桌上摆满珍馐美酒,都是少见的珍品。 羽徽若一点胃口都没有。 她被姜潮生封了功力,浑身软绵绵的,坐在这里,抬一下胳膊都费劲。 她已经有两顿没有进食,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导致她没有胃口的罪魁祸首,不是姜潮生的背信弃义,是躺在地上的宗英。 宗英浑身都是剑痕,血糊了一身,右手被姜潮生的玉箫洞穿,钉在地上。他身体蜷缩着,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分不清是死是活。 看见他这个模样,羽徽若怎么可能吃得下去眼前的美食。 宗英是鹿鸣珂派来打探她消息的,少年机灵,快七曜阁其他弟子一步找到羽徽若所在,奈何不敌姜潮生,被他擒了个正着。 “不喜欢这些吗?”姜潮生拎起酒壶,倒了盏嫣红色的石榴酒,“我知你不喜人间浊酒,这石榴酒是特意为你准备的。” 他刚沐浴过,换了件天青色的袍子,长发随意用竹簪半是束起,半是披垂身后,发尾裹着水汽,愈显得乌黑。 这里是他的一处别庄。七曜阁当了这些年的二师兄,所攒的身家几乎都在此了,来别庄的路上,碰上几个围剿他的名门正派的弟子,被他吸了血,现在的他一改先前苍白的面色,满脸都是红润,除却过于清瘦,倒有旧时二师兄的几分风采。 羽徽若不由想起他饮用那几人鲜血后,满脸颓丧地坐在阴暗的角落里。 血魔嗜血,发起狂来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从前惧黑的二师兄,做了魔,却见不得日光,被迫终日与黑暗为伍。 他对羽徽若说:“你看到了,人不人,鬼不鬼,这就是如今的我。” 他也曾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读书好,剑学的更好,如果没有望仙台上的那场变故,他会去参加剑仙大会,与鹿鸣珂直面交锋,不管输赢,都会扬名天下,与志同道合的少年们,放纵这大好的年华。 “你在想什么?”羽徽若的神游引起姜潮生的注意。 “姜潮生,你这个七曜阁的叛徒,你杀了掌教,还劫走师伯,有本事你冲着我来,不许打师伯的主意。”地上的宗英清醒过来,方一动,掌中传来的剧痛叫他冷汗淋漓,每吐出一个字都伴随着吸气声。 他愤愤瞪着姜潮生,恨不得用目光将他凌迟。 姜潮生扬起手腕,将杯中酒都泼了出去。 宗英仰慕躺在地上,不能动弹,这杯酒尽数都泼在他伤口处,痛得他打了个激灵。 “你和鹿鸣珂之间的恩怨与他无关,你不要再折磨他了。”羽徽若颤颤巍巍伸出手,用尽浑身力气,抓住他的手腕。 她这一动作,桌上的杯盏被她撞出去,哗啦碎在脚下,红色的石榴酒泼在了她的裙摆上。 宗英怒道:“师伯无需为我求情,师父说过,做人要有骨气,落在这魔头手里,我就没打算活着出去,要杀要剐尽管来,但凡我皱一下眉头,名字倒过来念。” 羽徽若抓着姜潮生,极力保住宗英的命,奈何这个小子和云啸风一样有股憨劲儿,伤得那么重,还有力气破口大骂。 羽徽若当心他真的激怒姜潮生,抓着姜潮生的那只手更加用力。她只觉自己吃奶的劲头都使出来了,姜潮生两指钳住她的手,轻而易举将她从自己身上推开。 羽徽若跌坐在地上,没有力气爬起来。 姜潮生走到宗英面前半蹲下来,那少年本来还在骂骂咧咧,被他这么突然一凑近,脑海中吓得空白一瞬,愣是没吱声了。 姜潮生握住插在他掌中的箫中剑,转动了一下。 掌中鲜血淙淙,宗英登时五官扭曲起来,这下连话都骂不出了。 姜潮生抽回碧玉箫,揪着他的衣襟,提起他的上半身,鄙夷道:“比起你师父,你真是丢人现眼,杀你,我嫌跌了我的名头。回去通知你师父,想要夺回羽族帝姬,就去天渊找我。” * 天渊是上古时代神魔大战留下来的,本是一道裂缝。那一战,神、魔、仙、人四族都参与了,历时百年,在整个大地掀起一场浩劫,也是那场大战,神陨魔灭,有了羽族和魔人,迎来一个全新的时代。 魔人是人与魔的后代,骨子里有着魔的骁勇善战和冷血残酷,为防止他们卷土重来,重现浩劫,最后一位神灵陨落前,劈开天渊,将魔域彻底分离出去。 魔域气候恶劣,魔人一直觊觎着人族和羽族肥沃的土地,多次想渡过天渊,侵占人羽两族的地盘。人羽两族虽有纷争,在对付幽都魔人这件事上出乎意料的意见一致——划分天渊,各自派兵驻守。 姜潮生放走宗英,草草吃了这顿饭。他将别庄内的东西都收归储物袋内,披上一件紫金袍,封印了别庄,带着羽徽若赶往天渊。 天渊下面煞气翻滚,为防止这些煞气涌向人间,仙门百家曾联手在此设下结界。四时气候变幻,这个时节已是初冬,天渊丝毫不受影响,依旧温暖如春,断崖畔甚至生长着一株桃花。 姜潮生打晕人族驻守的士兵,登上断崖,将不能动弹的羽徽若放在桃花树下。 风吹过树梢,几片花瓣凋落,好巧不巧,其中一瓣落在羽徽若的眉梢。 姜潮生抬手,为她拈走这片桃花瓣。 羽徽若侧头,望向崖底,隐约可见黑雾翻涌,便是人人忌惮的煞气了。 她跌落天渊的时候还是颗蛋,未能感受这煞气是如何的厉害,此时咫尺相对,丹田隐隐作痛,好似亲自感受了把当初是如何被煞气侵蚀落下这绵延一生的后遗症。 羽徽若忍不住瑟缩了下:“这一战,非打不可吗?” “嗯。” “是明华剑尊害你,鹿鸣珂并未参与,他与明华剑尊合作,是为保我,如此说来,你真正的仇人,是我。” “你说这些,是为了保护他,还是为了化解我心中的仇恨?”姜潮生掐着她的下巴,迫使她双眼看向自己,“羽徽若,你可知道,做我的仇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你们两个都有大好的前途,不该玉石俱焚。” “你以为我落到如今这个人人喊打的地步,就没有他的推波助澜?”姜潮生目中映出羽徽若身后的这一树烟霞,沉默片刻,又说,“明华剑尊非我一人杀死。” 明华剑尊实力深不可测,单凭姜潮生和祝炎,未必能轻易将他除掉,姜潮生诛杀明华剑尊那日就察觉了,明华剑尊经脉滞涩,很难不让人起疑,鹿鸣珂在帮他转化金丹的时候动了手脚。 舅甥二人因何反目,就不得而知了。 “他是我看中的对手,可惜,剑仙大会上未能光明正大一战。我只是想看看,比起他,我到底输在哪里。”姜潮生抽出羽徽若腰间的明玉刀,抚摸着明玉刀的刀柄,本该镶嵌着血红宝石的地方已经空了。 羽徽若交给他当做信物的那颗宝石,被他收了起来,他摸出一枚淡青色的玉石嵌进去。 那玉石被打磨过,大小刚刚好,被他用灵力一按,死死抱住刀柄,犹如一轮皓月大绽光彩。
第64章 [VIP] 留情 忽有脚步声响起, 羽徽若抬眸,目光越过姜潮生的肩头,落在那骤然出现的白衣少年身上。 鹿鸣珂握着他的东皇剑, 来赴约了。 随之前来的还有七曜阁的诸位弟子,宗英也在其中, 他看似伤重, 全身筋骨都无碍,只掌心多了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 姜潮生把明玉刀插入刀鞘,放进羽徽若的手里, 直起身子,把玩着碧玉箫:“你很守时。” 天渊这么大, 他以为鹿鸣珂要很久才会找到这里。 鹿鸣珂在看羽徽若,确认羽徽若安好无恙,他紧绷的唇线松了些,抬起东皇剑:“姜潮生,可敢一战?” “求之不得。”姜潮生握住碧玉箫, 将剑刃推出三寸,“输了的,从这里跳下去, 鹿师弟, 你觉得如何?” “依你所言。”鹿鸣珂颔首。 这就相当于签下生死状了。 羽徽若想出言阻止,陡然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立场阻止。 二人各自祭出兵器, 在断崖前的这片空地打起来。他们师出同门, 不约而同, 用的都是七曜阁的招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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