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一娘与他们约好在淮南会面,便悄然而去。顾家兄弟走官道,沿途水网纵横,七弯八拐,行程自是不快,顾清敏极不耐烦,一出临安地界,便将四名护院甩掉了,命他们自行到淮南找大公子,自己带了顾三公子先走一步。顾清敏的话,四名护院不敢不听,总之是瞒上不瞒下,也乐得轻松,不需服侍两位少爷打尖住店诸般事项。 长途奔波,于顾清敏自是等闲之事,不过令他多少有些惊讶的是,顾三公子只需他稍加提携,便能跟上自己的脚程。这才一年不见,似乎便进益不小啊。真想不到那个藏头露尾的游方道士,还算有点儿真本事。一念及此,顾清敏忽地来了兴趣:“老三,教你的那道士,有没有和你说,你这一家,究竟是何门何派?” 顾三公子诧异地道:“二哥,你怎的突然想起问这个?” 顾清敏感叹道:“我只不过觉得,怎么身边两个高手,我都不知道来历呢?” 这让他很没有成就感。 当然,顾清敏下意识地忽略了他对薛一娘师承来历的怀疑——就算薛一娘背后就是那个惹出无数祸事麻烦的龙潭虎穴,至少现在他能够视而不见;护教弟子,不能一味好勇斗狠,还得明白什么叫做难得糊涂,方才能够左右逢源、得心应手。 顾三公子却是眉开眼笑,能让二哥承认自己算是“高手”,想必那道士下次再来时,自己不会挨骂了吧? 越往北走,天气越是寒冷,顾清敏也还罢了,顾三公子素来畏冷,难免缩手缩脚,顾清敏看不得他这副模样,劈头又是一顿教训,训得顾三公子焉头焉脑,又觉得自己有些过份,伸手搭他脉络,似乎血行太慢,自己的路数又大不相同,不敢贸然帮他催行内息,想来想去,只能弄了一皮袋药酒,让他每隔一个时辰便喝几口,借了 酒力,催开血气。这法子倒也见效,只是顾三公子自此染上了酒瘾,每到严冬季节,日日酒不离身,不然便要裹着两三重狐裘昏昏度日,顾清敏为此不止一次被埋怨过。 两人脚程极快,十天之后,已至淮南,在约好的城隍庙主殿顶上看到了薛一娘留下的记号,顺着那个记号,就在城隍庙后院的一个小村子里找到了男妆的薛一娘。 不过十余日不见,顾三公子竟觉得已是经年累月,幽暗居室中,一眼只看见薛一娘寒泉似的双眸,熠熠生光。顾三公子呆了一呆,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己软缠硬磨非要跟着二哥跑到淮南来,做得再正确不过。 这淮南算是顾大公子和姑爷的地盘,兄弟俩不敢露面,与薛一娘汇合之后便匆匆北上。过了淮河,地势平坦,顾清敏和薛一娘蒙上头脸,乘夜拜访了两处山寨,弄回六匹马以便轮流换乘。薛一娘原以为顾三公子娇生惯养的,只怕不会骑马,便是勉强会骑,也难以跟上行程,还踌躇着是否需要自己和顾清敏两人轮流带着他。不想顾三公子的骑术居然不错,倒让她有些诧异。 顾清敏笑道:“这可是我家大哥教的。”顾大公子向来很看不惯顾太太对小儿子的娇惯以及顾清敏对幼弟的纵容,是以一有机会便要将顾三公子揪出来摔打一番,顾太太拗不过这个少年老成的长子,也只有心疼地跟在后面招护,不过好歹还是让顾三公子学会了骑马射箭等等顾大公子心目中好男儿应有的本领。 薛一娘微微笑了一下,心中生出一个模糊的念头:看似平庸的顾三,其实却是整个顾家的中心吧? 有了马,行程更快。淮北正是兵荒马乱时候,时时会遇上大股乱兵与贼寇,好在顾三公子对于这 样的危险总有着一种莫名的直觉,往往会在离对方三五里时便生出逃跑的冲动,屡试不爽,顾清敏乐得哈哈大笑,薛一娘也不觉微笑。有了顾三公子这样灵验的示警人,顾清敏一行倒也不曾遇到麻烦,至于小股贼兵,自然都被顾清敏当头劈翻。 三天后,一行人到了宿州。 宿州扼汴水咽喉,当南北要冲,史称“百战之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昔年楚汉争霸,便是在宿州境内的垓下一战定乾坤,是以历朝历代均驻有重兵, 薛一娘当日去往普陀山时,一听到宿州失陷的消息,便将护送她祖孙二人的两名家将派了回来打探详情,并在宿州城南五十里外的龙王庙,约好了会合的地点。< br> 此次回来,薛一娘先去找那两名家将,却不料约好的会合之处,已被烧成一片瓦砾,两名家将也不知去向,好在事先还留了后手,薛一娘在龙王庙残破后殿外的大石碑下找出了他们留下的信,方知薛家父子,当日在宿州城破之际,死战一日一夜,终究还是未能突围,薛将军重伤被俘,镇守宿州的伪齐主将刘淮以薛将军为饵,以屠城为威胁,诱捕了潜藏城中的薛长恭,要挟他出面作一个招抚宿州军民的幌子,因为忌惮薛长恭的勇武,又打断他双腿以绝他逃生之路。外面以讹传讹,说薛家父子降敌,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宿州当地人,对这样的传闻,愤愤不平,只苦于无法跑到外面去澄清罢了。 据两名家将打听来的消息,薛家父子,被分开关押在看守最为严密的宿州镇抚使和宿州知州衙门,两人既不知薛一娘手段高强、或有救人的能力,又激于义愤,决定自行前去营救自家主将,恐误了薛一娘的事,故而留信相告。 从信上日期来看,已是三个月之前的事情。两名家将,却未回到此处等候,只怕早已捐身,薛一娘三人,还需自行摸索。 薛一娘虽然生长于宿州,熟知地形,只是战乱之中,人事多有变动,惟恐有失,因此也不敢贸然进城,只在城南三十余里的西寺坡附近寻了一个偏僻小寺,打探宿州近况,兼且寄养马匹。 顾清敏给那住持留了一点钱,不过更重要的还是在他身上试了试新学的截脉之术,笑吟吟地说道,被截的脉络,一天一痛,十天不解,这条脉必废无疑,一个月后,人也差不多了。 顾清敏显然常干这种要挟他人的事,毫无负疚之感。出了山寺,薛一娘才道:“这世人尽有不畏死之人,我们还需未雨绸缪、多留一条后路才是。” 对于薛一娘多留一条后路的说法,顾三公子大力赞成。他恨不能多留几条后路才得安心,当下极力怂恿顾清敏再去弄几匹马寄存起来。薛一娘却道,这儿地近宿州,只有军营中才有马匹,不可打草惊蛇,因此不宜提前预备马匹,只需看好哪一处营寨适宜下手、适宜逃跑便成。 三人乘着夜色,绕宿州城一圈,看好了两处营寨,又寻好了一个乱兵过后废弃的小村作为落脚处,歇息一日,夜深时分,方才入城探看。 薛一娘在城楼上俯瞰良久,确定城中虽然不少房舍已经残破,大体格局却未变,何处驻军,何处官衙,约略可见,这才引着顾清敏两人,跃下城墙,贴着墙根 向旧日的宿州镇抚使衙门疾奔而去。 镇抚使衙门现在仍旧是伪齐的镇抚使衙门,夜色之中,看起来一如往昔,甚至连巡逻士卒的路线和班次也原样照搬,是以薛一娘三人毫不费力便溜了进去。顾三公子被留在正厅的房顶上望风,以免万一遇上陷阱无人接应。 顾三公子知道这样的安排很是合理,他不像二哥那样惯于夜行,也不像薛一娘熟悉这大宅院中的一草一木。话虽如此,独自趴在房顶,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轻灵敏捷的身影一对飞鸟般出没在夜色中,心里难免很不是滋味。 薛一娘引着顾清敏,将可疑之处一路探查过去,顾清敏冷眼看着,薛一娘越墙过房,隐迹潜形,所过处真个是点尘不惊,薛家历代将门,什么时候教得出这样惯于高来高去的女儿来了?而夜色中薛一娘的翩然身法,隐约竟有凤翔九天的逍遥气象,绝非寻常门派能有。顾清敏暗自嘀咕,心中那不妙的预感,越发强烈。 不过在伏在高处的顾三公子眼中,薛一娘那翩翩身姿,份外让他心驰神往、心醉神迷,只觉薛一娘原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更鼓沉沉,寒风凛凛,顾三公子又不敢饮酒,以免酒气散开惊动巡逻的士卒,不觉缩成了一团。这个时候,他本来应该在温暖的卧房中抱着被褥酣然入睡。可是这冒着风雪一路行来,天气苦寒,手足冰冷,他却从来没有这样心甘情愿地自讨苦吃。从前追逐过的那些风姿各异的美丽女子,面容似乎都已模糊不清,让他惶惑又欢喜——有一天薛一娘的面容会不会也在他的记忆之中变得模糊?还是他已经找到了冥冥之中一直在追寻的那个身影,所以才会淡忘曾经梦萦魂绕的那些女子? 顾三公子趴在那儿胡思乱想,时间倒也过得挺快,约摸半个时辰后,顾清敏背着一个人影蹿房越脊而来,薛一娘紧跟在旁边。 顾三公子从房顶上“哧溜”滑下,三人伏在正厅后墙的角落里。顾清敏低声说道:“我先送薛老将军出城,你和薛小娘子去救薛将军。” 这一回换成他和薛一娘一道行动了,顾三公子心头一热,赶紧点头,顾清敏临走之时却又踌躇了一瞬,盯着顾三公子的眼睛低声说道:“小心点儿,实在不行,就回来找我商量着办,知道 吗?” 薛一娘心中雪亮,这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对于顾清敏来说,头等大事,是保住他三弟平平安安,必要时可以舍弃别的目标,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当下接过话头 说道:“这是自然,二公子只管放心。” 薛一娘和顾清敏的这番对答,听得顾三公子心中别扭得很,怎么像是将自己这么个大活人从一个人手里转到另一个人手里一般? 薛一娘的长兄薛长恭被关押在宿州知州衙门里,与镇抚使衙门一个在东,一个在西,须得穿过大半个宿州城。薛一娘默不作声在前面疾走,遇到高墙时便伸手拉一把顾三公子,顾三公子只觉得整个人都晕乎乎热腾腾的,脑中念头乱转,心想着就算一直这么走下去也挺好啊,一出神,前头薛一娘忽地停下,他几乎撞在了薛一娘后背上,赶紧撑在墙上才止住脚步,离得太近,薛一娘的气息似乎不同于平时的清冷,相反却隐约有着温热的芳香,顾三公子被这芳香之气迎面一扑,立时满脸涨红,幸得蒙着面,又是夜里,好歹不曾让薛一娘看见。 薛一娘对知州衙门的路径与巡哨规律不是太熟,停下来是因为察觉到前方有人,尚未跃上墙头,两名巡哨已从墙角拐出来,眼角余光忽地瞥见贴墙而立的两个黑影,还来不及喝问,薛一娘右手一扬,弹指间两枚细针没入了他们的眉心,趁着这两人身躯一僵之际,欺身过去,将两名巡哨打晕后拖了过来,靠在墙上,远望去就像是正在休息一般。 越墙而入,薛一娘略略辨明方位后,轻声说道:“我们大约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你还是留在正厅的房顶上吧,免得我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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